业已成魔(21)
质问像是利剑,刺穿沈逐,让他呆立当场。
*
一时人群中安静了下来。
“吏部尚书段至何在?”赵戟问。
段至出列,抱着笏板躬身道:“臣在。”
段至五十来岁,他的儿子、赵渊的好友段宝斋与他极为相似,只是脾性相差甚远。
“孤没记错,那奏疏是吏部联合都察院、翰林院上的吧?”赵戟问,“你就没什么话要说?”
段至躬身道:“彼一时,此一时。国家方略,因地质疑,因时质疑。当时要削藩,现在不一定要削藩。过往之事,过往议。还望……太子明察。”
说完这话,竟俯首跪地请罪。
百官不耻,有人辱骂之。
赵戟缓缓踱步,坐在了舒梁早就为他备好的小凳上。
他盯着骚动的人群,笑问:“当初跟这个汤清波一起上奏疏说要削藩,尤其是要削孤的藩地的……还都有谁?段爱卿可记得?点名出列让孤瞧瞧?”
段至应了声是,回头点名道:“吏部巫伟祺、左鸿宝、翰林院蒯文赋……都察院蒋才捷……”
他每点一人,便有锦衣卫进去拖出一人来。
陆续竟然有三十多人出列。
都察院蒋才捷刚烈,破口大骂:“赵戟你乱臣贼子!段至你卑鄙小人!”
赵戟揉了揉额心:“杖毙。”
*
金水河畔,杖击惨叫之声持续传来。
鲜血缓缓蜿蜒,落入河水中,照耀着飘渺的宫灯,真染上了几分波光粼粼的红金色。
这场刑罚漫长又绝望。
赵戟没有皱过一次眉头。
他深知要让这些士大夫屈膝,比在战场上让敌人屈膝难多了。他们的身后的宗族,世家,利益交织,让这一切更加复杂。
这场靠着棍棒撕碎了士大夫遮羞布的碾压,终于在内阁首辅耿振国出列躬身称呼赵戟为“太子殿下”后暂告一段落。
可皇极门前诸位都十分清楚——霸权与文官之间的权力推手在未来还会以人命试探的代价继续上演。
窃钩者贼,窃国者侯。
车轮滚滚,总会碾压死一些蝼蚁。
这数十条人命在窃国之争中,也不过是一个个微不足道的,引不起人怜悯的、无关紧要的数字而已。
*
十五日后。
伪装成商队的赵渊一行人,二次遇见黄河。
阚玉凤掀开马车帘子,对赵渊道:“公子,过了黄河宁夏镇就快到了。要不要瞧一瞧?”
赵渊被半扶半抱着,坐在了马车外缘,从车队所在的半山上可见奇景。
荒凉的漠北风沙中,黄土地被分割成千秋万壑,前面是平缓结冰的黄河,过了黄河景色一变,出现了苍绿之色。
天际最远处是一片巍峨连绵的山脉。
那是自古以来兵家必正之地。
贺兰山。
它阻拦了自漠北而来的风沙,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
在它环抱之下,清澈的黄河蜿蜒流过,浇灌了两岸土壤。
草原、耕地、密林、盐池、矿仓……上天在西北一角嵌入了一块儿锥子形宝地,孕育无数宝藏。
这便是以宁夏镇为前沿嵌入鞑靼境内,自西向东,覆盖宁夏中、韦州、宁夏后卫等四十七城镇的边陲重地。
——塞上江南,宁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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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夏卫地图我参考了明宁夏卫,具体地图示例可见我微博@梅八叉 搜宁夏即可。
第18章 山穷水尽
赵渊自梦中惊醒时,天还半黑着。
呜咽的北风从糊窗户纸的缝隙中钻进来,窗框附近凝结了冰花,一路到地面。
而在草房中,那个铁炉里的炭火只剩下星星点点,丝毫无法再供给任何热力。
北风让简陋的屋子陷入一片冰冷。
赵渊勉强坐起来,在床上怔忡了一会儿。
他记忆中的冬日清晨是另一个模样。
每次他一醒来,奉安还有郡王府里仆役早就恭候好了,为他端上一杯热茶、柔软温暖的面巾、以供洗漱的清水青盐……
他的大氅是织造局送来由织户们精心用貂绒和丝线还有无数锦绣做成的,温暖舒适。手中的暖炉永远是被奉安迫不及待地塞入,又带狐裘围脖与暗纹风帽。又有后厨房做好了清淡精致的早餐,待他入席品鉴。
早晨他或者赏雪品梅,又或者与好友长谈,实在无聊,便在罗汉床上翻阅各类孤本棋谱。
宽大铺满锦缎的被褥,烟雾渺渺时刻焖燃着的香炉,还有从来不曾冷下来过的地龙……郡王府的每一个冬天都显得舒适温暖。
可是此时……在黑暗低矮的房间中,那些京城养尊处优的生活模糊得仿佛是上一世的记忆。
梦中的鲜血、尸体、还有冤死的魂魄,似乎正从屋子里黑暗的每一个角落挤出来,血肉模糊。
是他的父亲、兄弟、族亲……还有他自己。
自来到宁夏卫,被拘禁于苑马寺内这个小小的院落中已经有两个多月。他拥有无数的时间,去回想过往的无数的细节。
那些他曾经习以为常的尊荣生活只是一部分。
更多的,是关于他从不曾放在心上的窃国之争。
他反复地去回想过往的十年,反复的去推演所有干系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含义……
犹如棋局般复盘。可绝杀之局,又如何解开?
若是他再操心些朝廷局势,若是他在多认识些朝中大员,若是他面对太子与宁王时再多心思……若是他没有将全部心思都放在爱恋享乐上,多学些纵横之术。
一切是不是都会不同?
一瞬间,所有怨恨冲破了刻意而为的克制忍耐。
像是有着实体般穿透他的心。
赵渊浑身猛然颤抖。
他抓住自己的胸口,面目痛苦,急促喘息。
恨吗?
他问自己。
——恨。杀父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他怎么能不恨?
甘心吗?
他又问。
——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一个被囚禁在边陲之地,被囚禁在军户牧军之中,身体残缺的废人,朝不保夕,还能做什么?
心脏上的痛楚的仿佛要炸开、就算是现下剖开心房,将心挖出来,也不能够缓解一二。
他咬牙,可是痛苦仿佛不是自心底而生,而是来自于肉体,每一寸骨头,每一处肌肤,乃至每一滴血液都在痛。
痛得他银牙咬碎,痛得他浑身骨头嘎嘎作响。
可是他却还是将痛呼声忍下去,抓着薄薄的被褥,安静地承受所有的伤痛——像是这般便不算对命运低头,像是这般便不算狼狈到底。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天渐渐亮了,屋子里的一切变得清晰,那种痛楚终于褪去,赵渊浑身被冷汗打湿,缓了会儿才有力气下床。
他被伤了静脉的左手腕逐渐恢复了些力气,然而他也清楚自己能活命是因为残废,因此绝不可以被其他人知晓,平日里形式举动亦尽量注意不暴露。
床头放着一个简易的轮椅,做工歪歪扭扭, 没有靠背,甚至没有软垫。赵渊将自己挪动上去,冰凉的触感让他周身不适,一瞬间他就想念起自己被遗落在天寿山的还巢。
这是陶少川找了个人给他加急做的。
他不应该挑剔,没有这个轮椅,他只能在地上爬着进出,他应该感谢陶少川。
不只是这个——
阚玉凤一行人伪装成商贾将他送抵宁夏镇后,因本就身负巡边要职,留下陶少川照顾他。
可是就在十一月底,腊月前,鞑靼依仁台部劫掠甘州永昌卫,陶少川留下食物煤炭等简易生活用具,便带着剩下的十几人从赤木口穿过贺兰山直奔甘州而去。
陶少川年纪轻、本就瞧不起自京城来的公子哥儿,去得太仓促,留下来的东西,倒被用了个七七八八。
尤其是煤炭。
就算赵渊万般节省,只在晚上多放一铲。然而小一个月以来,那筐炭见了底,快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