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更漏长(30)
米失芬沉默着,最后终于道:“到龙宫取宝,我便有了倾国之富,到那时……”他转头,冲着陆颙意味不明地一笑,长叹一声,举手过脑,枕在轮舵上,道:“以前我知道要做什么,但是现下……不知道了。”
陆颙沙哑着声音道:“有了倾国之富,你要做什么不行?”
米失芬笑道:“陆君平日里聪明,现下怎么傻了?世上有许多事,不是钱财可得——否则,你当时又为什么不要我的钱?”
陆颙语塞。米失芬又道:“财富做不到的事情,权力也做不到,你说……星星能不能做得到?”
赤褐色眼眸中映出的,是横亘在大漠黄沙,盛世繁华,海波荡漾之上的,万古不变的星光。
陆颙痴了过去,这样的灿然星光,消磨殆尽了胸中的圣人教化,礼节修养,道德文章……他慢慢地倾身过去,执起米失芬散在胸前的一缕赤红色长发,哑声道:“……那便……试一试吧。”
米失芬随着他的动作贴将过去,将他紧紧搂进了怀中。
三
第二日,船行至一处苍茫海面上,米失芬取出罗盘,瞧看一番,道:“就到了。”倚在舵边的陆颙见了,晒笑道:“你不是说要靠星星么?现下又瞧罗盘?”米失芬一笑,把他从舵边拉开,搂在自己怀中,道:“没有星星,罗盘哪有用处?”说着,在他嘴上亲了一亲。陆颙面红耳赤,推道:“给人瞧了,成什么样子?”米失芬道:“他们自羡慕我有星星还来不及呢。”说着,硬是又把人扳过来,做了个长长嘴儿。童仆们哧哧笑着,都避到舱里去了。
两人虽是柔情蜜意,米失芬却也不曾误了正事,不一时便命仆从抬出炉灶,在甲板上小心生起熊熊烈火。又取出一个银鼎来。那银鼎雕镂精绝,银霜泛得青光如许,亦是奇宝一件。但米失芬毫不惜物,命仆人在内注满香油,便将其架在了炉火之上。自己从怀中取出那装着消面虫的玉盒来,凝目注视鼎中油一刻,见油已翻滚沸腾,便小心打开盒盖,将那消面虫倒进了油中。
陆颙好奇观看,见鼎中波翻泡滚,那小小虫豕伏在鼎底,隐隐绰绰的瞧不清楚。鼎中油却香得越发浓烈,在风声呼啸的海面上,全无消散之感,仿佛香闻十里,连云直上九霄一般。
不一时,海浪翻滚,波涛连天,陆颙瞧着便有些骇怕,脸色青白。却也作怪,虽是浪急涛猛,他们乘坐的船只却不甚颠簸,连鼎中油也不曾溢出一滴。又一忽儿,浪涛汹涌如壁,夹缝之中竟如出现了一条道路一般,一名相貌俊秀的青衣童子手捧一个金盒,自路中踏浪而行,向他们走了过来。
陆颙瞧这毕生不曾见过的奇景,惊得目瞪口呆。那童子走近米失芬,在他脚边跪下,高高举起手中金盒,似是献出至宝一般,眼波中一种哀恳缠绵之意,几要溢出眉稍眼角。陆颙心内一动,倏尔一震,便见米失芬已经一袖子甩开捧在自己面前的盒子,斥道:“去!”
童子伏地拭泪,状极哀哀,观者无不动容。惟米失芬心如铁石一般,仰头不理。童子见状,只得捧了金盒,将身一纵,便跳入万丈波涛之中!陆颙惊得叫出声来,见米失芬依旧毫不动容,忍不住道:“他也是好意,你如何不理?”
米失芬冷笑道:“龙宫诸人小气得紧,拿这等上不得台面的货色来搪塞,我自然不理。”陆颙想“上不得台面的货色”不知是说金盒中物,还是说那童子?又想米失芬并未开启金盒瞧看里面物事,当是说那童子了。一时间胡思乱想,神思恍惚,瞧着海面波涛出神不语。
鼎中油又沸一刻,浪涛更大,浪中道路更是宽阔。两名女子自浪中冉冉升起,各捧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盒,杏脸含情,莲步生春,向着船边走了过来。依旧走到米失芬面前跪下,巧笑嫣然,姿容绝世。
米失芬却还是那般做派,袖子一甩,喝斥她们离去。两女泪下如雨,纵入大海,陆颙瞧着米失芬冷酷面容,心中万般不是滋味,却也不知米失芬究竟要做些什么,只得沉默观看。
浪涛渐息,香油气息越发浓郁窒人,仿佛将波涛皆熨平了一般,船只在静寂海面上孤零飘浮。众人皆不知其后如何,惟米失芬胸有成竹,瞧着海面微笑不语。
不一时,海面上烟雾缭绕,云气蒸腾,一个长眉白须的老者,手捧一个黑盒,向船边飘了过来。那老者虽仙风道骨,但脸上抑郁不乐,愁苦万端,令人瞧了几欲替他下泪。陆颙见状,不知何意,却见米失芬喜笑颜开,伸手便从那老者手中将黑盒接了过来。老者长叹一声,消失在云水之间。
陆颙伸头去看那黑盒,见那盒子非铁非石,样式古朴无文,问道:“这……这是什么宝物?”
米失芬一笑,打开盒盖,立时光华万丈,映得海面如落日初降,烟波浩渺。待得光芒散去,众人便见米失芬手着持着一颗宝光粼粼的珠子,看了一刻,忽地填入了自己的嘴中!
陆颙惊道:“你!你怎能乱吃这等东西?”心道曾听说有人吞金自尽,要是吞了珠子,大约也是不好?几步奔到米失芬身边,想要他吐将出来,又不知如何作为,扎煞着两只手,团团乱转。
米失芬笑不可抑,拉了他的手道:“走吧,随我到龙宫去。”说着,一把抱住陆颙腰肢,一手按住船舷,纵身而过,跃入海中!
陆颙吓得失声尖叫,却见海水在米失芬双脚所至之处,缓缓分开,便如托着两人下降一般。他奇得睁大了眼睛,不一时,便瞧见海底风物万千,珊瑚如云,海藻如茵。
两人又下行一刻,便见海水深处,晶光四射,竟有一扇巨大的礁石拱门,在两人面前轰然升起。门后宏大的殿堂之内,无数珍宝,照得海底一片雪亮。米失芬足尖点住一片浪涛,飘飘荡荡落进门里,走得几处,随手从珍宝堆上拣起一个青铜象尊,摇一摇,里面立时浮出酒香来,象鼻点点,洒出一注琥珀色的美酒。米失芬笑道:“这叫‘无尽象’,凡天下所有的好酒,都能从这里斟出来——”又举手在空中大大一划,对着殿中珍宝示意道:“这里的宝贝,只要拿了一样,便能成为天下巨富,陆君请自便。”说着,自腰间取出皮袋,递给陆颙一个,自己也执着一个,开始弯腰捡拾起宝贝来。
陆颙呆呆的拿着皮袋,瞧着忙碌不已的米失芬,面对着百万奇珍,不知心内是何等滋味。
四
两人满载而归,回至船上,驾船返回岸上。米失芬到了住处,大赏众人,赏钱俱是黄金,众奴喜笑颜开,各各磕头谢恩。
待得众奴散去,米失芬拿出那“无尽象”,亲手给陆颙倒了一杯殷红如血的葡萄酒,喜滋滋道:“如何,现下你已富可敌国,日后随心所欲一世,岂不美哉?”陆颙听说,一笑,推开杯子,淡淡道:“确是美事。”又道:“我行船几日,身体不适,先回去休息了。”说着便起身出门,扬长而去。米失芬见他并不回以自己平常刻薄言语,眨眨眼睛,倒有些不惯起来。
第二日,陆颙带了自己所得珍宝,便向米失芬辞行。米失芬不料他得了财便立即要走,好似一瓢冷水由头浇到脚底,道:“你如何便要走……”陆颙一笑,道:“不走又如何?”米失芬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陆颙道:“你我现下都已财势万端,今后可随心所欲一世,自然要返家乡享受。”
米失芬结巴道:“可我……我们……”陆颙仰头望着窗外海天交际,淡淡道:“我们什么?是我与你做娈童,还是你与我做男宠?”米失芬气道:“你千般好,就这一处不好,为什么说话总这般难听?”陆颙笑道:“现下就有一处不好,将来定有十处,百处不好。不如在只一处不好的时候,便好聚好散了吧。”米失芬语塞,褐色眼眸愣磕磕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