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更漏长(13)
石纾见高旻激得脸红脖粗,笑道:“府君当真直性。我不过提一句府君文采有渊源,府君竟疑了这许多出来?”又道:“天后也好,相王也好,都是云端上的人物,与我何干?且现在太子失爱于天后,若太子被废,相王大位有望,刘公便有帝师之分,我哪里高攀得上?”
他语气恭敬,嘴里说的却全是可以坐罪“大不敬”的言语,吓得高旻侧过身子去捂他的嘴,道:“你好大的胆子!这等事也是说得的?”石纾目光闪动,轻轻拉开高旻遮挡自已嘴的手掌,道:“在府君面前,一时忘情,求府君恕我妄言之罪。”高旻咦着他道:“我终不成去出首了你?我虽有青云之志,却怎会以人血染朱绂——”石纾一笑,自袖中取出巾帕,拭了拭还握在自己手中的高旻手掌。高旻见状一惊,石纾已松了手,慢条斯理地敲敲案上卷宗,道:“既如此,府君且先将心思放在政事之上,不必为我取功名之事操心了。”
高旻只得又瞧案卷,却心内不忿,想了想,还是自家咕哝道:“你见事倒是极明白的,但是持身未免过于清高。难怪你不去应考,依你这性子,到了京城那是非之地,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石纾道:“既然我性子不好,不识抬举,那府君可是要我去都督府从军?一刀一枪积功勋,搏个封妻荫子,倒也清白干净。”高旻狠狠剜他一眼,从齿缝中挤出话来,道:“好吧,你晚间过来,我与你这清白干净人一封荐书便是。”
至晚间,石纾到刺史府书房求见高旻,进门便见座中齐齐整整地摆着一桌酒席。高旻一人坐在席间,手里晃着一封书信,向他招手道:“荐书在这里,来喝饯行酒吧。”石纾笑道:“府君何必这等客气?”自在客座上坐了。
高旻与他对喝了几杯,忽道:“与你喝酒,也无趣味。你饮酒不醉,藏钩射覆,无有不中。这般四平八稳,跟你的姓氏倒是相契无间,果真是一块石头。”石纾听说,笑道:“那府君姓氏,必是要高蹈云端之上了?如此看来,府君先祖定是神仙,定下自己姓氏之前,已经猜着了后人的性子。”高旻哈哈大笑,忽地叹气道:“青云之上,哪是那般好安身的?以天后之威,想着章怀太子之死,便令人疑虑……”石纾低声道:“府君醉了,如何与我说这些个?”
高旻目光炯炯,看着他道:“你日间倒敢与我议论天家,现下倒不敢了?”石纾低头避了他灼灼目光,道:“我与府君不同。”高旻冷笑道:“果然不同,石家小郎不乐读书,不好习武,自小散漫无羁,却有这通身的本事,当是求仙问道,已有小成之故?”他啪的一声,将亲笔写成的荐书拍在桌上,道:“你既不求俗世功名,却忽地栖身到我这荆州府中来作幕僚,又向我讨什么荐书,倒是来戏弄于我么?”
石纾惊愕抬头,忽地微笑起来,道:“府君当真是七窍玲珑的聪明人,已看穿了我的来路。不错,我确不是为了功名而来——”高旻冷笑道:“你为什么而来?不必藏着掖着了,直说便是,我只欢喜爽快直性人。”石纾笑道:“那我明说了。在江涛之中,夺得锦标之时,我便中了魔障。入府君幕中,只为解障而来。”
高旻目光闪动,咳嗽一声,道:“还是不肯明说。”石纾笑道:“还要说得更加明白不成?”他缓缓站起,慢慢走近高旻身边,笑道:“方才进门,我还以为府君要与我再做藏钩之戏呢。不想府君这般正颜厉色,审问与我……既如此,府君为何要将玉钩,藏在这等地方?”说着,已站至高旻身后,右手轻探,伸入高旻怀中,在胸腹之处轻轻捏住了一枚玉带钩。
高旻满脸通红,微惊薄怒,嗔道:“我爱将钩藏在何处,与你什么干系?”忽觉石纾手指灵动如蛇,已抚过自家胸脯,忽地划过脖颈,在下颌处轻轻一捏。自己便身不由已地抬起了头来,正被低下头来的石纾覆住了嘴唇。滚烫似火中便听他哑声说道:“府君……我为解障而来……”
高旻翻臂捉住他肩膀,将他拉开半臂距离,瞧一刻他情热如火的目光,笑道:“终是把你灌得醉了。”石纾一笑,张臂拥将过来,高旻与他搂至一处,撕扯衣衫,翻滚缠绵不休。
至此,石纾便长宿刺史府中。高旻尚未娶妻,孤身在此任职,长夜漫漫之际,石纾便时常神出至此,石纾便长宿刺史府中。高旻尚未娶妻,孤身在此任职,长夜漫漫之际,石纾便时常神出鬼没,出入刺史居处,与他共度良宵。二人情好日笃,缠绵缱绻,几不知今夕何夕。
此时初夏已过,荆州滴雨皆无,已是大旱先兆。眼看盛夏将至,四野田地皆干涸开裂,若再无雨下,禾稻皆要干死在田中。高旻日日在乡间访察,见连江水也退离江岸一射有余,便是江边人家也打不了多少水来灌溉田地,只怕荆襄之地这一年便要颗粒无收了。
高旻心急火燎,四处拜佛求神,江边祭雨,却无尺寸之功。他急得几乎上火,打算上书天子,请求朝庭免税赈灾。杜司马在书房见了他写奏折,却劝他道:“圣人如今……风疾甚笃,只怕有不忍言之事。若府君如今上书言荆襄将灾,万一触了霉头,被那干子御史说成府君妄奏圣人‘敢逆阴阳’,只怕祸不旋踵啊。”高旻听得心惊,只好息了写折子的心思。
不写奏折,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在房里团团打转,佣仆端上晚膳来,也被他赶了出去。又转一刻,见无人掌灯,大是生气,正要唤人,便见面前一亮,石纾已端了灯盏,放在案上,笑道:“府君如何忧急至此,连饭也不吃了?”
高旻习惯了他倏尔来去,也不惊奇,只不耐烦道:“稻禾枯死光了,那来新米做饭吃?”心思还在旱情之上。
石纾见他忧急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扯了他坐下道:“饭吃不下,水却不能不喝。现下你嘴上已经生了燎泡,若内腑阴阳不调,弄出病来,可怎么是好?”高旻如今,最听不得“阴阳”二字,气道:“天地阴阳都乱了,我还管什么内腑阴阳!”
石纾端了一碗饮子过来,听这般说,笑叹道:“府君如今模样,恰似屈子所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了。”高旻气道:“我要投江,你休来捞我!”石纾笑着搂住他腰,递过碗来,道:“自家娘子落水,岂有不救之理?”
高旻心绪烦乱,也无心理会他口舌轻薄,在他手中随便抿了一口饮子,便推他道:“明日我要去纪山寺祈雨,今日斋戒了,莫作那些事体。”石纾脸色一变,问道:“祈雨不到江边去祈,怎地要去纪南城的纪山寺?”高旻道:“那里祀着楚旧宗庙,荆襄本就是楚国旧地,去求恳楚地先灵,也是该的。”石纾脸色变幻不定,道:“你可知那里什么地方?”
高旻转过脸来,细细察看一番他的神情,皱着眉道:“本府幼习明经,四书五经,无有不通,如何不知那是楚国旧都鄂城所在?那便如何——你不是说自己修的是小道,不识协理天地的么?如何今日来管教我去何处求雨?”
石纾长出一口气,低声道:“你既知道是楚国旧都,当知道当年秦将白起破鄢城时,曾决水灌城,数十万人,皆成水中冤魂,尸首被冲往纪山一带……”高旻细细看他脸色,道:“因尸首太多,在水中腐烂,臭气熏天,世人称之为‘臭池’。”石纾道:“你既知道,何以要去那等不祥之地?”
高旻盯着他,忽然微笑道:“有城中老人上书言道:楚国先灵,维护荆襄,到那里求雨,必有灵验。看你这般神情,这话……当是不错?”石纾气道:“偏你这般心思敏捷,任是谁也瞒你不过。”高旻得意洋洋,道:“你家府君自小便有神童之称,你要与我斗心眼儿,还早着呢。”他接过石纾手中的碗,道:“你可是有什么法子……”石纾想了半日,忽地眼珠一转,笑道:“若你要我设法,今夜……便让我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