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93)
江影心里叫苦不迭。
若是换了旁人这样,江影早不管不顾地杀出去了。可颜清总归算他半个主子,江影左右为难,干脆闭了嘴,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好,很好。” 颜清气笑了,收剑入鞘,转身便要走:“那我自己去寻。”
江影哪能看着他胡闯乱撞,忙将人拦住了,他舔了舔唇,艰难道:“公子在……在御史台。”
果然,颜清想。
江影怕他着急,连忙又说:“我实话与您说,公子已然看中了六殿下为君。现下朝中该料理的人他都料理差不多了,是为了避嫌才故意如此,他心中有分寸,您不必担心……您既然来了就现先在府内落脚,只等着朝中事了就好。”
他说得轻巧,御史台是什么地方,范荣与温醉私交甚笃,江晓寒落在他手里能有什么好处。
江影说的,颜清不是不明白,江晓寒这段时间太扎眼了。他明面上毕竟为宁煜做事,所以于情于理他都得避开最后夺位的临门一脚,日后才能有后路。
颜清说:“他怎么盘算是他的事,我既然来了,便起码要见他一面。”
江影浑身一僵。
他最怕就是颜清要见江晓寒。重狱阴暗潮湿,范荣下手又重,江晓寒身上的毒前夜刚刚发过一次,现下正是不能见人的时候。
“那地方你能畅通无阻的随意进出,我就进不得吗?”颜清见他犹豫,不由得冷下脸来:“……他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公子。”江影低声说:“别难为属下,能说的属下都已经与您说了……剩下的您等消息就是。”
颜清平日里脾气甚好,是因为他对大多事都不在意,却并不代表他没脾气。他像是彻底失去了耐心一般,伸手在袖口中一掏,拿出了个什么东西,随意往江影脚下一扔。
是江晓寒曾给他的那枚玉牌。
颜清语气凉凉:“我才走了几天,就已经使唤不动你们姓江的了,是不是。”
这话说得太重了,江影哑口无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江墨在后头听得直嘬牙花子,心想这膝盖得多疼。
不等江影说话,颜清又丢了个什么东西过来,冷冷道:“他愿意如何就如何,不愿说也没关系,我自去问宁宗源。”
昆仑修道修得是剑心,可不是什么慈悲。颜清自己心软是一回事,可绝不软弱。真随心起来,哪管什么旁的。
江影看着地上那枚影卫玉牌浑身发凉,当年那股生死不论的恐慌再一次如跗骨之蛆一般顺着他的脊背攀爬上来,令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影卫中现用的是铜令,可是个影卫都知道,原来的影卫令是玉质,只是后来随着那位先生一同失踪,才不得以铸了铜牌。
“公子——!”
颜清周身气势迫人,在似乎是他头一次拿出身份来压人。昆仑传人的气势丝毫不逊于江晓寒,冷漠起来时,看谁都像看一件死物。他油盐不进,眼中情绪翻涌,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兹事体大,江影绝不敢叫颜清去见宁宗源,只能抖着手将两枚玉牌拾起来收好,恭恭敬敬地递回颜清手里,算是认输了。
“……我带公子去。”
御史台号称戒备森严的守卫在江影和颜清这等高手的眼皮子底下等同无物,江影在心中默念了三遍“公子说了,颜公子也是主子”后,毫无芥蒂地将江晓寒这段时间的情况吐了个干净。
江影有意无意地略过了江晓寒的现状,只将江晓寒的部署和朝中情况说了。
御史台晚间的岗哨是一个时辰一换,换岗中间有大约半盏茶不到的空闲。这半盏茶看似时间紧急,但对颜清而言,已经足够了。
御史台与普通的刑狱不同,进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为了防止有人以钱权贿赂守卫用以传递消息,所以进了内狱后,里头便再没什么人了。
江晓寒被关押在重狱尽头的最后一间,那间牢房今年也不知合了什么命数,先折了两个有名有姓的将军,又关进去一位左相。
江影带着颜清进到重狱,在约摸着还有半条走廊的地方停下脚步。
“公子,您自己进去吧。”江影说:“尽头那间就是……外头的门没上锁,我在外头替您看着点。”
江影说完,便自顾自地隐入了一旁的黑暗中。他脚步飞快,几乎是像逃似的溜了。影卫藏匿的本事是一等一的,一时间连颜清都很难找得到他在哪。
颜清本来还在奇怪那句牢门没有锁,可直到走到门口才明白,那道冰冷的铁门哪是没有锁,是压根不用锁。
两条足有四指粗的穿骨链从墙壁延伸下来,穿过江晓寒的两侧肩骨,几乎是将他拴在了墙上。
范荣似乎是要故意磋磨他,穿骨链留出的富裕不多,江晓寒没法躺下,只能半阖着眼睛靠坐在木板搭成的矮榻上。他身上浅色的单衣血迹斑斑,锁链深深地陷入皮肉中,不知已经穿了几天了。鬓发略微有些凌乱,几缕发丝垂落下来,正巧遮住了江晓寒的半边眉眼。
颜清勉力维持的冷静几乎在瞬间崩盘,他抖着手推开铁门,脚步踉跄地扑到了榻前。江晓寒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干脆昏了过去,颜清这么大的动静都未将他吵醒,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一副不安稳的模样。
颜清伸手握了一下那锁链,只觉得触手冰凉,比赤霄剑的剑身还要寒上三分。
江晓寒觉得自己可能是疼出了幻觉,毒发之后的影响还在,他浑身上下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朦胧间似乎见着外头走进个人影,光凭身量来看,像是他的阿清。
他不免在心中嘲笑自己软弱,不过是疼一疼罢了,怎么还非得累着人来梦里哄他。只是梦里的阿清倒比真切的更内向些,在他面前杵了半天也没个动作。
江晓寒无奈地在心里叹息一声,柔声问:“怎么不过来?”
他的声音轻且缓,带着些憔悴的哑。
颜清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他执着于虚无缥缈的意愿,走得潇洒,将江晓寒一个人留在原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江影已经事无巨细地跟他讲过,他几乎不能想象江晓寒是怎么一个人熬着将这些事打点妥当的。颜清想起江府书房中那只小巧的木匣,里头那点鸡零狗碎的东西被江晓寒一次又一次的拿出来端详摸索,成了他最后的慰藉。
颜清打了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试探着伸手要去摸他的脸。
“晓寒?”
江晓寒仍以为自己身在梦中,却依旧为这句久违的称呼所感到欣喜,他看着梦中人弯**来凑近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触碰他,却又像是顾忌什么一般缩回了手。
哪怕是在做梦,江晓寒也不愿见颜清这副心酸的表情,他拉过颜清的手,轻轻吻在他手腕内侧,模糊地呓语道:“……不疼。”
颜清心疼得几乎要碎了。
可江晓寒很快觉察到了不对劲,他手下的皮肤触感温热且真实,脉搏在他指尖下跳动着,一下一下的,昭示着对方蓬勃的生机。
——这不是梦。
江晓寒后背骤然起了一层冷汗,几乎在瞬间便清醒了过来。当他发现面前的人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的时候,江晓寒终于不得不承认,颜清确实出现在了他眼前。
颜清看着江晓寒面上的温柔瞬间被惊惧取代,也吓了一跳:“……晓寒?”
“谁让你来京城的!”江晓寒心里那点欣喜的火光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只剩下呛人的浓烟。他又惊又怒,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攥住了颜清的衣领,近乎急切地道:“……谁让你来趟这趟浑水的,你不会回你的昆仑寻仙问道,来这干什么!”
锁链哗啦一声,他肩上的伤口被动作拉扯得渗出血来,颜清一把攥住那乱晃的铁链,恳求的看着他:“……你别动。”
江晓寒已经没心思想别的了,他浑身上下的理智和冷静都被颜清搅得乱成一堆浆糊。他压根没去想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赶紧将他送走。
他不能不怕。宁煜也好,宁宗源也罢,皆是披着人皮的狼。江晓寒生怕颜清是被人诓骗来此,再傻乎乎地自己一脚踏进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潭中。
颜清并不生气,他反而觉得庆幸,庆幸他最终还是来了,没叫江晓寒一个人孤独地走完这条路。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江晓寒的眼睛——他已经很久没见他了,在昆仑时尚且不觉,可一见面,那些被刻意压下的思念便如洪水般卷土重来。但他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起码从现在开始,无论前路还有什么,他都不准备再走了。
颜清逼着自己将目光从那两条锁链上移开,试图心平气和的与江晓寒讲话。
他抬手轻轻抹去江晓寒额上的冷汗,目光澄澈又柔和,仿佛先前那些分开的日子才是一场梦。他用指节顺了顺江晓寒的鬓发,温和道:“你都说这是浑水了,我自然是来捞你。”
江晓寒心中剧痛。他宁可自己最后在颜清的记忆里还是那副心狠手辣的权臣模样,也不想看着对方冲他露出怜悯的施舍。
——就像他怜悯众生一般。
无论怎样,他依旧抱有奢求,奢求自己在颜清心中是特殊的那个。
若是平日里,江晓寒绝不会钻这种牛角尖。但许是他现在确实不太清醒,导致他连基本的思考能力都失去了。
“我用不着。”江晓寒冷笑一声,他头一次冲着颜清露出这样尖锐的表情,几乎像要竖起全身的刺,恨不能把颜清立刻气跑了才甘心。他色厉内荏的说:“成王败寇,朝堂之事就是这样,我技不如人合该如此,用不着颜公子大发慈悲的来救我性命。”
颜清不动如山,对他的任性充耳不闻,他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沉默的看着江晓寒身上斑驳的血迹,像是要将那些血迹刻在自己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