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107)
江晓寒略一打量,感叹道:“几天不见,就长大了。”
谢珏似乎是想笑一笑,可惜他或许板着这张脸有点太久,一时改不过来,唇角僵硬的微微挑高,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算了。”江晓寒不忍直视道:“你大晚上过来一趟,有什么事?”
“听闻你出狱,我来看看你。”谢珏道:“顺便与你道谢。”
“道谢就不必了。”江晓寒说:“这是我与你父亲的约定,也是与你说好的约定。”
“……除此之外,陛**子确实不好了,又传了新的旨意说要罢朝。我估摸着,一直到生辰宴都不会复朝了。”谢珏并不纠结于道谢之事,又接着说起了正事:“宁煜在太常寺待得有些沉不住气,已经派人往城外去了,我的探子来报,说他那庄子前两日灯火通明,收了整整三辆马车的布衣……明远,过了今晚便是初十,离生辰宴只剩六天,陛下那头对你还没个声响,你预备怎么办。”
谢珏言语间条理分明,半句废话也没有,可见确实是长进了。
江晓寒不动声色地反问道:“那你觉着呢?”
“先前处置宁铮的时候,陛下曾说我父兄冤死重狱,是他的失职。那想必事后便会以此为由,对我加以抚慰。”谢珏抿了抿唇:“但先前陛下已经下旨召回安庆府剩余的神卫营将士,于情于理,我现下便也一定会在京中。那陛下一直对我不做处置,想必就是准备将我与你放在一起来打点了。”
确实能勉强独当一面了,江晓寒想。
虽说脑子还是武将一脉相传的直,但好歹已经不是个傻孩子了。
“宁煜豢养私兵,首当其冲瞒着的就是陛下。在京城天子脚下,宁煜想做手脚必定会慎之又慎。”江晓寒说:“所以陛下未必会知道这件事……生辰宴上这父子斗法必不可免,你我只需要保着陛下,保着正统也就行了,明白吗?”
谢珏低声道:“我明白。”
江晓寒见他话说完了,人却没有走的意思,不由得挑了挑眉:“还有什么?”
“……那个。”谢珏眼神飘忽了一瞬:“若宫宴那天你我皆不得入又该如何。”
“陛下会在宫宴前放我出狱,他还需要我替他压着下头那群不安分的墙头草。”江晓寒道:“至于你不是更简单,只要宫中哗变,你带兵进宫平叛,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也是。”谢珏不自在地点了点头:“那我就先……先走了,为免生事端,之后便见机行事了。”
颜清方才一直在旁听着,直到谢珏出了门才奇怪道:“谢小将军看着机灵了不少,怎么这点小事上又犯糊涂。”
“他哪是犯糊涂。”江晓寒扑哧一声笑了:“他是在这没话找话说。”
颜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出狱他来道谢是真,讲正事也是真。”江晓寒高深莫测地笑道:“只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哪怕有了些小狐狸的模样,尾巴也总是藏不好,心思都在上头左摇右晃。”
作者有话说:
一言九鼎~说糖果瀑布就是糖果瀑布23333之前阴差阳错落下的长寿面补上了,以后就都是糖啦【感谢居寒泊川、钟一粒、按头小分队荣誉成员、白翦、墨水汁_、大王王王、青花鱼_5220nv2d022投喂的鱼粮~感谢桃渊明投喂的猫薄荷~非常感谢~
第117章
江府是典型的北方宅院,院落花园修得不似江南院落那样繁琐,一眼望过去便能看清大半个院子的模样。
江晓寒宅子修得花团锦簇,雕梁画栋,主人却是个喜欢安静的。主院往前扩了一倍,在月门旁左右皆修了厢房,大多是给亲近的客人住的。
谢珏为了避人耳目,本应从外墙翻墙而过,从小路离开。行至墙边却鬼使神差地脚步一转,往院外去了。
庄易在京中有别院,来帮完了忙,自然是要回庄奕贤身边预备着面圣。但程沅却不同,颜清担心江晓寒,干脆做主请程沅留在了江府,就安置在东厢房。
东厢房一般是卧室,另一半是会客用的小厅,现下已经被改成了药室,离着还有十余步便能闻见里头浓郁的药草香。
方才在江晓寒的卧房中也闻到了这味道,八成是什么治疗外伤的草药。
谢珏足下犹豫了片刻,还是往东厢房迈开了步子。他不想与程沅见面是实话,但这并不妨碍他想看对方一眼。
东厢房已经熄了灯,谢珏脚步放得很轻,厚厚的雪层在他脚下被踩实,发出几不可闻的吱嘎声。
看一眼就走,谢珏想。
他想得简单,程沅不会武,他轻手轻脚地开窗看一眼而已,必定不会惊动了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谢小将军还没来得及走到东厢房的卧房门口,一旁的门便从里面被推开了,程沅披着一件厚实的外衫,正从药室那间出来。
谢珏一愣,转身再想走已经晚了。
“谢珏?”程沅迟疑地在身后叫了他一声。
谢珏脚步一顿。他可以对程沅避而不见,却不能主动来招惹了人再漠然地转身便走。他双足顿时被钉死在雪地中,一步也迈不开了。
身后传来火石轻擦的响声,门廊旁放着的灯笼被点燃,在他身后晕开一小片暖洋洋的光晕。
程沅自然看见他退却的动作,生怕一句话说不好将人吓跑了。他攥着灯笼的竹柄犹豫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说:“……你瘦了。”
谢珏心中酸涩,他咬着唇角,硬生生将泪意憋了回去,才匆匆擦了擦眼角,回过身来看向程沅。
程沅一点都没变。
那些撒娇卖乖的日子还历历在目,却已经远的恍若隔世了。
“你……”程沅拎着灯笼犹豫着走上来,见谢珏没有离开的意思,才说道:“你瘦多了,怎么也不笑了呢,看见我不高兴吗?”
“……高兴。”谢珏说。
少年人城府再深也没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他确实高兴,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只是他也忧虑,小将军的眼睛不再像澄澈的酸梅汤一样干净清澈,原本酸酸甜甜的少年人已经被生活鞭笞着知道了什么叫苦,什么叫涩。再看向故人时,眼神中的情意已经愈加深沉地被埋进了心事当中。
从前在平江时,大多都是谢珏一张嘴喋喋不休,程沅只要抽出空来笑着听便罢了。现下谢珏话变得这样少,程沅还十分不习惯。
不远处的主院熄了灯,一时间这庭院中只剩下他二人身边的一盏纸灯笼还尽忠职守地发着光。程沅不想这样与他面面相觑,白白浪费好不容易见面的这点时间,他往前走了一步,大着胆子想伸手摸摸他的脸。
谁知谢珏下意识微微侧头,竟然躲开了。谢珏这些日子练武,身量抽条得很快,程沅的手落了空,不由得一怔。
“谢珏。”程沅没想过再见面时是这样的光景,不由得失落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谢珏张了张口:“我心意,还是一如既往。”
“那是怕连累我?”程沅一时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就只能靠猜的:“江大人那么聪明的一个人……都尚且转了心思,不再提叫颜先生回昆仑的事,你怎么也转不过弯来了呢?”
程沅不明白,谢珏想。
江晓寒只是不想叫颜清来趟这趟浑水,他自己看不上这些要勾心斗角的日子,所以私心不想让颜清掺和进来。
但谢珏不是,他是害怕。
时至今日,他偶尔还是会做噩梦——梦中谢瑶给他洗手作羹汤,性格耿直的姐夫在小厨房门口转悠了三趟也没混到一口甜汤。谢瑜正在院中的凉亭里与谢永铭一起看舆图,顺便盯着他练枪。若是谢小公子走神溜号,保准下一秒就要被松子打腿。可怜那一碟子松子,进了肚的寥寥几粒,大半都用来祸害谢小将军了。
这梦做着的时候属实是个美梦,但大多数时候做不到尾,谢珏每每在深夜惊醒,都像重新受了一回蚀骨之痛。
“程沅。”谢珏声音飘忽,忽然说:“你知道……江晓寒的母亲是怎么没的吗?”
程沅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江晓寒,一脸摸不着头脑地回应道:“嗯?”
“他刚当上左相的第二年,陛下要裁撤世家。这件事,当时被陛下暗地里交给了江晓寒去办。”谢珏说:“但世家盘根错节,家大业大。江晓寒当时手段稚嫩,难免漏了行迹,世家嘴上不说,心中却已经有了盘算。”
程沅隐隐觉得这故事的结局不会太好,但依旧问了:“然后呢。”
“然后?”谢珏终于笑了,他眼中凉意分明,唇角的笑却无奈至极:“然后江府的老夫人就在出城上香的路上被人掳走了。江府收了封没名没姓的信笺,等江晓寒到的时候,才发现留给他的就剩下尸首……对方分明是没将他看在眼里,连谈都不想谈。”
算算年头,出这回事时,谢珏才不过十岁。当时他虽然还小,但在京中也隐隐约约听了些世家出事的风声。
知道前些日子他才知道,那之后江大人在家服了七天的孝,再上朝时,人已经与先前大不一样了。他花了两年的功夫将名录上的世家各个拔除,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各世家十五岁以下幼童集体没入奴籍那天,他也去了——谢珏至今不知道江晓寒是否真的知道了凶手是谁,只知道那天的奴籍名录,是他亲手抄录的。
谢珏虽未曾亲历过这些事,却不妨碍他感同身受。
程沅与颜清不同,颜清好歹从小听着这天下事长大,程沅与任平生行走江湖悬壶济世,见得大多都是朴实的百姓,哪怕偶尔有龌龊之事,也只能算作令人气愤之列,乍一听了这等朝堂手段,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