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121)
咸阳县城临近长安,虽是个小对方,但临近除夕之际,城中也十分热闹,每逢双数便有集市,集市上瓜果点心重肉野味无一不足。陆枫攥着一小袋碎银子,晃晃悠悠地将客栈门口那条街上的集市从头逛到尾,最后坐在街角的小摊子上吃了一碗不加葱花的阳春面,又在隔壁铺子打了酒才心满意足地往客栈走。
集市上摩肩接踵,城外一些猎户要趁着最后这几天将野味在城中卖掉,农家也要在城中置办些新奇年货回去,各个摊子你争我抢地占了大半条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等陆枫回到客栈时,一身衣服都被挤得皱皱巴巴,看着格外凄惨。
外头人声鼎沸,客栈中倒是冷冷清清,连个打尖的客人也没有,老板娘站在柜台后头拨着算盘珠子,见陆枫回来,头也不抬地指了指主桌上一盘热腾腾的馒头鱼。
“算我送的。”她说。
陆枫鼻翼微动,闻见屋中弥漫着一股清甜的面食香,才反应过来,离除夕只剩两天了。
腊月二十八这日,家家户户该预备起除夕夜要用的面食,除了人吃的之外,祭祖的也要预备,讲究的人家会将豆包做成龙鱼的模样,讲究个连年有余。可惜这小城厨子手艺不精,龙鱼捏得跟胖头鱼没什么两样,若不是那两根须子四仰八叉地搭在盘子外头,陆枫还以为那是什么厨子独创的新奇物种。
他笑着冲老板娘道了谢,还未来得及摸上一把那热腾腾的豆包,一个穿红戴绿的小丫头便风风火火地从后头奔了出来,活像是屁股被火燎了。
“爷爷!”小丫头性子随了她娘一样泼辣:“你不能白吃了我娘的馒头,得给我糖!”
这小丫头强买强卖的能耐还不小,陆枫一挑眉,顿时觉得这牙还没长齐的小豆丁日后在这十村八店里也是个能耐角色。
“我可没糖。”陆枫说着晃晃酒壶:“酒你要不要?”
小丫头人不大,但日日跟着跑堂,哪能不知道酒是什么东西,顿时露出一副嫌弃的神色:“谁要你的酒。”
她说着眼珠子一转:“那你没糖也行,你给我讲故事。”
若是平时,陆枫早笑着将她丢给她娘收拾,今日却不知怎地转了性子,竟然没抬脚就走。
酒摊上打来的烧刀子是烫过的,热辣辣地十分带劲,陆枫小酌半杯,才煞有其事地道:“从前啊,有个俊俏的世家公子,他家里人待他不太好,小小年纪便将他扔到外头去历练。公子一路从长安走到了临安府,最后在钱塘江畔落脚买了个小院。”
“那年气候跟往常都不一样,海棠花比往年要晚开了半个月,公子等花下酒,一等就是十来天。后来有一天晚上,下了场春雨,那晚上院中满树的海棠花悄无声息地开了个满堂春,第二天晨光微熹,世家公子还没睡醒,门就被敲响了。”陆枫顿了顿,斟了杯酒自己喝了,才又道:“他开门一看,外头站了个清隽的青年人,青年人皮相模样倒是好,可惜人不太正经,是来碰瓷儿的,直说公子院里的海棠花砸着了过路的他,洒了他一身的雨水,没法赶路了。”
这故事开场与外头的说书摊子都不相同,小丫头听得十分新奇,连声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两颗命途相异的星忽而重叠,星轨交错间,划出了两条相背而离的线。
“然后?”陆枫笑了笑,敷衍道:“剩下的不记得了。”
小丫头顿时不干了:“你这是什么故事!只有头没有尾,你什么时候能想起来。”
“唔。”陆枫沉吟了一下,笑着伸手在小丫头脑袋顶上比了个难以企及的高度:“等你长高,长到能折下路口那棵柳树的梢枝条,我就想起来了。”
柜台后头的老板娘若有所思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都二十八了,这时候还在我店中的不是没家没口的浮萍,就是没名没姓的浪子。”老板娘将算盘一推:“你算哪个?”
“有家有名没有心。”陆枫喝完了一壶酒,喟叹道:“是个不能免俗的老俗人。”
是人都有故事,老板娘开店这些年,形形色色的人见了不少,也不多问。
“我家除夕那夜有新启的女儿红……你都在我这住了一月有余,给你算个便宜价。”老板娘说:“五钱银子一壶,要不要。”
陆枫哈哈大笑,从怀中摸出一两银子扔到柜台上:“劳驾预备两壶,要烫得热热的,我清早起来就要用。”
他说完,背着手晃晃悠悠地往楼上去了。
小丫头故事没听完,愤愤地一跺脚,往后厨去了。
那故事陆枫没讲完,但他能敷衍小丫头,却敷衍不了自己。
人间的戏本子都俗套,谁也不能例外。青年本意是想碰个瓷儿,没想到把自己碰了进去,直到两年后,才知道这院子是公子租的,对方也压根不是什么世家公子。
人这一辈子都有劫数,陆枫年轻时偶尔也会想,宁宗源是否就是他的劫数。可后来日升月落,秋去冬来,时间一日日地过去,陆枫也渐渐不再这么想了。
昆仑创立千余年,各个都在修天道,但各个最终都湮没在了这偌大的红尘之中。
只要胸腔里那颗鲜活的心脏还会痛,人就是不可能成仙的。
除夕那天,家家户户都起的早,热火朝天地忙活着祭祖和年夜饭,陆枫起身的时候天还未亮,两壶烫好的女儿红搁在空无一人的柜台之上。陆枫拿了酒,径自往城外去了。
越往东走越偏僻,皇陵所在是龙脉重地,陆枫也不欲做什么阴阳两隔再诀别的矫情事,他绕开了皇陵,登上了后头那座无名山包。
寒冬凌冽,山上的草木枯了个七七八八,积雪和枯枝散落在脚下,一踏上吱嘎嘎地响。陆枫寻了个正对皇陵的缓坡,挑了棵干净的柏树落座。
除夕祭祖,皇陵敲锣打鼓地忙活了大半天,直到日头西斜才勉强重归宁静。
陆枫眯着眼看着远处的青色轮廓,从怀中掏出两张薄薄的纸。
那是宁宗源的祭辞,帝王驾崩,长安城内外的寺庙道观皆要鸣钟三万声,这两张纸是草堂寺祭奠时不小心被遗漏的,正巧被陆枫捡了个正着。
人活几十年,生平功过最终也不过这薄薄的两张纸。
陆枫独自一人在柏树上喝完了那两壶女儿红,那酒后劲甚大,陆枫靠在树干上,不知什么时候便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
梦中的钱塘江大潮汹涌澎湃,潮水在天边拉扯成了一条白线,奔雷一般滚滚而来。
钱塘江畔的酒楼被前来观潮的游人挤得满满当当,有人从窄小的楼梯旋转而上,走到了酒楼高层的雅间之中。
梦中的陆枫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他一身青衫,腰间挂着的昆仑佩随着他抬脚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高台之上锦衣华服的公子循声回头,正望见他从楼梯走上来。
旁人观潮喝茶吟诗,偏偏只有陆枫手中不但拎了一小坛酒,还带了一只烧鸡。
远处的潮水奔涌而至,狠狠地撞在河床之上,惊起十余尺滔天巨浪。酒楼下的人声呼喝而起,闷雷炸响在众人耳畔,潮水翻涌而来,有摧枯拉朽之势。
“年年有潮年年看。”陆枫将酒坛递给高台上的公子,自己毫不讲究地翻过围栏坐在上头:“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锦衣华服的公子面色平淡,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对牛弹琴时,或许牛也是这么想的。”
陆枫说不过他,颇为不服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向他:“过完中秋,你是不是要走了?”
公子望着远处的潮水,目不斜视,他的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什么。
他微凉的声音混杂在杂乱的声响中,却被陆枫听了个真切。
他说:“你想不想我留下来?”
潮水骤然打碎了这场梦境,陆枫从睡梦中惊醒,他手边落了一只麻雀,正小心翼翼地啄着他的手指,见他醒来连滚带爬地飞走了。
陆枫的思绪一半还沉在梦中,那是他早已刻意遗忘的往事,少说有十几年未曾入梦,现下忽然想起来,反倒有种莫名的离魂感。
但梦中的情景与他记忆中不尽然一样,他还记得当初在观潮客栈的高台之上,宁宗源说的是什么。
他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宁宗源斥得一点都没错,他修了这么多年,心还是一样不静。
陆枫苦笑一声,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转头看向了远处的皇陵。除夕夜皇陵彻夜燃着烛火,远处的村落到了时辰,开始燃起了烟火。
烟火璀璨地炸开在半空之中,此起彼伏,短暂却绚烂。他独自一人在这枯林之中,世间万物只剩下耳边的呼呼风声。
陆枫半边身子被这烟火照亮,他的眸子极深沉地望着皇陵外那扇门,近乎无声地念了一整段往生咒。
他一边念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支火折子吹开,将那两张写着宁宗源生平的祭辞叠起来,包在一张黄纸中,凑在了火折子的焰尖上。
可那黄纸不知怎的,硬生生就是点不着,火焰舔舐着攀上纸页边缘,几乎要烧到陆枫的手指,可那黄纸依旧毫发无损。
陆枫耐心甚好地举着火折子,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直到那火折子的烟火逐渐无法支撑地小了下去,那张黄纸才纡尊降贵地被燎开一角。
这似乎是个信号,火苗顿时顺着那一角攀爬而上,瞬息将那纸包烧了个干干净净。
陆枫搓了搓微烫的手指,轻声道:“……你总是能得偿所愿。”
他说着将火折子按灭塞进怀中,翻身跳下了树。才刚走了几步远,他的衣摆便被什么拽住,陆枫脚步一顿,回过头时才发现是被一株连翘刮住了。
陆枫沉默片刻,反身回去将那枝挂住他衣摆的枝条轻轻折下,揣在了怀里,才拢了拢衣领,转身脚步不停地往城镇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