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100)
宁煜现在还尚在监国,并不在文武两臣之列,而是站在高台之下,与颜清之间也就两三步远。
这位忽然冒出来的昆仑传人让宁煜心中警铃大作,这位颜先生悄无声息地进了京,谁也没收到消息不说,还在短短时间内就得了宁宗源的青眼。
宁煜承认,他先前确实有以颜清为饵拿捏江晓寒之心,可当真见了正主,却觉得从平江传来的消息似乎有误。何况正逢传位之时,宁煜千般万般不愿在此关头有什么差错。
“颜先生。”宁煜试探道:“有一事困扰本王好几日,不知可否请先生解惑解惑。”
颜清看向他。
宁煜见他不说话,便以为他是默许,自顾自道:“前日晨起,本王的卧房窗上落了一大一小两只麻雀。大的那只口中衔了半只虫,小的那只毛色明亮。冬日里有麻雀甚是常见,奇的是,这两只麻雀先是落在本王廊下的玉珊瑚上,用爪印踩出了一个‘十’字后,又往东边飞去了……不知是否有何预兆。”
“朱雀引舆,日出东方。”颜清似乎压根没将他放在眼中,眼神在他身上的蟒袍上一扫而过,漫不经心地道:“殿下想这个还太早了些……等坐上皇位,再来问我吧。”
一语惊满堂。
满朝文武皆没想到他会说出如此胆大包天的话来,一时间满堂侧目,宁煜更是吓得一身冷汗,双膝重重地跪倒在地,惶恐地冲宁宗源磕了三个响头。
“父皇明鉴,儿臣绝没有僭越之心!”
宁宗源目光沉沉,不置可否。
颜清听了江晓寒的话,端出一身世外高人的架势,草草向宁宗源颔首一礼,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走出了紫宸殿。
满堂哗然。
宁宗源还要做一场对颜清百般顺从的戏,自然不会拦他。只是可怜了舒川,老大人被江晓寒气出的病刚好,差点又被颜清气了个倒仰。
颜清将一众心思各异的君臣留在大殿,自己闲庭信步般地逛出了宫城,他连做做样子都懒得慌,大摇大摆地进了江府的大宅。
这几日他住在江府,大多仆从虽不明白他的身份,但大略也知道是不能惹的人物,见了他皆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好。
颜清径直往主院走,过了二门才发现,向来只是午夜出门的江影正在门口等他。
颜清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是他在狱中有什么?”
“那倒不是。”江影神色轻松:“公子不放心您,叫我来看看,您今儿个上朝有没有人为难你。”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这件事颜清便想起宁宗源那副吃瘪的模样,十分想笑。
“……咳。”颜清干咳一声:“挺好,舒大人老当益壮,跟陛下大战几个回合毫不落下风。”
江影用力压了压上翘的唇角,赞同道:“可以想象。”
“除了这个呢,还有什么事?”颜清一边往主院走,一边问道:“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会就为了替他带话吧。”
江影摇摇头:“带了个人来见公子。”
他说着前行两步,引着颜清往一旁的花厅走去。
颜清不明所以地跟着他走,推开花厅的门,才发现里头站了个高瘦的少年。
少年闻声回头,见是颜清进门,不声不响地扯下了脸上的布巾,跪了下来。
颜清问:“……谢小将军?”
满打满算下来,颜清也有两个多月没见过谢珏了。少年人的身条抽量起来,看起来消瘦了不少,原本总是笑呵呵的唇角习惯性抿得死紧,他的眉眼被苦难刻上了一层霜,已经能依稀看出大人的模样。细细端详时,还能发现他手中那层尚未痊愈的薄茧。
是练武留下的痕迹。
少年的肩骨依旧稚嫩,却已经能勉强担得起事来了。
“是。”谢珏说:“好久不见,颜先生。”
他说着弯腰下去,给颜清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颜清上下打量他一遭,奇怪道:“那你这是干什么?”
“明远在牢里,我给你磕这个头也是一样的。”谢珏低声说:“……无论如何,多谢了。”
颜清听懂了,他弯腰扶了谢珏一把:“要去做该做的事儿了?”
“对。”谢珏没有否认:“这一去,成功与否尚且不知,我提前先来与先生辞行。”
江晓寒给过谢珏选择的机会,是他自己打开了那匣子,就合该担起整个姓氏的荣耀。时至今日,宁铮虽因谢永铭之死无缘帝位,但宁宗源还未替谢家洗这身脏水。
将军百战声名裂。
谢家的名声谢珏不能卑躬屈膝地等着新帝来给,他得自己去挣。
颜清没有劝他,只是忽然道:“程沅也来了京城,你知道吗?”
谢珏眸色一动,他舔了舔干涩的唇,攥了一把衣角:“他……怎么来了?”
似乎提起谢珏时,他还是那个青涩无措的少年。
“听闻谢家出事,他担心你,进京路上正巧遇上了庄小公子,便跟着一起来了。”颜清说:“现下应在庄府,你想见他的话,可以趁夜去见一面。”
出乎颜清的意料,谢珏犹豫了片刻,咬牙摇了摇头:“不必节外生枝了……”
谢珏是想去的,颜清看得出来。听他提起程沅时,谢珏眼中的期待和欣喜是骗不了人的,只是那欣喜很快被一种不安和犹疑所取代,颜清再看过去的时候,那双眸子里已然重新变回了一潭死水,方才种种皆被冲刷得干净。
谢珏似乎也是怕自己反悔,匆匆拜过了颜清便告辞了。他功夫长进了不少,在刘家村时尚且没见过世面一般缠着颜清问东问西,现下已经能独自一人来去自如了。
“对了。”颜清想起了什么:“谢珏走了,两个孩子还在恭亲王府呢?”
“在呢。”江影点点头:“公子也惦记着,着我去看过……少爷和小姐跟六殿下相处得甚好,听说昨天小姐跟六殿下还差点为了块糖酥打起来,少爷拉了个偏架,最后三个人一起被恭亲王罚抄了六篇大字。 ”
颜清:“……”
“宁怀瑾……”颜清由衷的感慨道:“也算个人才了。”
花厅窗外一棵桂花孤零零地立在寒冬之中,今年冬天忙乱,府中的花匠也忘了将其移到室内,两场冬雪下来,眼瞅着已经不成了。
“看这天气,这几天是要下大雪,牢狱中潮湿寒冷,你给他带条毯子去。”
江影反应不及:“您今夜不去了?”
颜清摇了摇头:“我要出城一趟。”
作者有话说:
感谢碧水深处听惊雷、大王王王、是浮絮呀、摆摊儿卖书的、居寒泊川投喂的鱼粮~感谢摆摊儿卖书的pilz投喂的彩虹糖~感谢摆摊儿卖书的投喂的猫薄荷和幸运铃~真的非常感谢~
第112章
颜清是想去找找陆枫。
长安城一半是皇城,天子禁地不可窥伺,背后依山而建,想要往外就只有一条路。
换言之,陆枫若是来,也仅有一条路可以来。
颜清跟陆枫相依为命二十多年,心知他这个人一言九鼎,既然说了此生不入长安城,就必定半步也不会踩在城门边上。
但出来也不过是碰碰运气,颜清漫无目的地在城郊晃了三天,依然毫无所获。京中的事还未定下,颜清不敢走得太远,只能在城郊五十里的范围内转悠。中途宁宗源派人来请过他一次,颜清懒得与他做戏,只交了张字条上去了事。
宁宗源究竟在京中怎么跟群臣百官说的,颜清也不清楚,他只知道隔天宁宗源便将宁衍接回皇城用了顿晚膳,席上龙颜大悦,直言宁衍在众子之中,最有他的风范。
江影连夜来送信时,颜清还直言道,这恐怕是六殿下平生所听最冤枉的评价。
在茫茫人海里找一个不知在不在此处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颜清连“捞”都算不上,顶多一个走马观花。
说到底,江晓寒叫他等,可他怎么能安心等。
城郊大多都是皇亲世家的别院,而再往外走才是村落小镇,只有进城的官道旁边孤零零地开着一家客栈。
客栈开在长安城外,等闲没个生意,掌柜的和小二也懒散,每日戌时不到便要关大门。
颜清踩着时辰进了门,随手往柜台上丢了两粒散碎银子,便自行上楼了。
他在这住了几天,掌柜的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不必他吩咐便收起银子入账,随意叫了个小二去后厨催菜。
颜清进了屋,将佩剑卸下。临近生辰宴,外头的亲王外臣都开始陆续进京,光今日颜清便看见三家的车架。只是他今日闲逛一天,除了顺手救了个差点落水的孩子外一无所获,连陆枫的影子都没见着。
今日是第四天,离京中的生辰宴还有十二天。
颜清本想着只给自己五天的时间,无论陆枫是否愿意现身相见,亦或是陆枫根本不在这里,他都得回京中去。
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沉闷的脚步声,脚步声一轻一重,腿脚有些稍稍的跛,是店家跑堂的小二。客栈二层拢共只有颜清这么一个客人,想也知道是来找他的。
不等对方到门口,颜清便先行起身准备去迎一下,谁知他刚一开门,便听见走廊里哎哟一声痛呼,迎面一个托盘向他飞了过来。
颜清下意识一手接住那摇摇欲坠的茶盘,好悬没洒他一身菜汤。
耳边有什么物件破风而来,颜清抬脚一撤,顺手摸了茶盘上一只杯盖掷了出去。
两物在半空相撞,杯盖发出一声脆响,彻底宣告寿终正寝,与对方一起落在了地上,颜清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枚桃核。
身着霜色长衫的人影踩着碎瓷轻飘飘地顺走了那盏没盖的茶,擦着颜清的肩膀毫不客气地登堂入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