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146)
在灵山卫送走钱宁,杨瓒将计划说出。王守仁和刘瑾早有准备,并未多言。
对刘公公来说,到了江浙,即要撸起袖子开掐,逮住一个掐一个,逮住两个掐一双。与其大惊小怪,不如省点力气。
番商和海盗却是傻眼。
“大人,您要探谢十六的虚实?”
“正是。”
杨瓒坐在椅上,绯色官服,黑色乌纱,腰束金带,本该悬挂在金带下的牙牌,此刻正被握在手中,观其大小厚度,充板砖砸晕几个,应该不成问题。
番商咽着口水,终于意识到,先前的预感不是虚假,这位年不及弱冠,却比官场老油条还会谋算的主,寻宝只是顺带,其真实目的,八成是要剿匪!
和江南官员撕扯,不是杨瓒专长。有刘公公当前,他自可退后观战。
灭掉江浙最大一股海匪,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官匪勾结,关系网紧密?
官官相护,找不出下手的地方?
没关系,有刘公公和地方官开撕,他只朝海匪下刀。
打蛇打七寸,举起大砍刀,什么阴谋诡计都是白费。
手持天子密令,钦差剿匪,名正言顺。
谁敢阻拦,正可说道一下,护着同僚,尚可辩解。护着海盗,是想作甚?
造反?!
此举的确危险。但不探虎穴,安得虎子。不杀鸡儆猴,如何能在江浙打开局面。仔细衡量,这样的险值得冒。
何况,他不是孤军奋战。
推算时间,在扬州府养伤的顾千户,八成已接到他的书信。加上钱宁带去的名单,以顾千户的能力,此时应该有了动作。
第九十七章 主动跳坑
正德元年,四月辛亥,应天府
天刚擦亮,东华门外,即有一辆青缦马车飞速行来。
车夫扬起马鞭,甩出鞭花。
骏马扬蹄,哒哒声破开黎明前最后一丝寂静。
六名骑士护卫马车左右。
四人着缇衣,背负弓箭,腰佩绣春刀。身姿剽悍,飞驰中,煞气扑面。
两人做东厂番役打扮,圆领衫,皂圆帽,腰间一把长刀,随身没有弓箭,而是两只水火短棍。
城门卫刚刚轮值,正要拉起门闸。忽见马车骑士自东行来,擦擦眼,确认没看错,当即停下动作,飞速禀报城门官。
后者得报,提刀走上城头,眺望渐近的马车,眉间锁紧。
“锦衣卫和东厂番子怎么凑在了一起?”
南京有六部,有镇守太监,亦有厂卫常驻。
南京勋贵功臣子弟,十个里有五六个挂着锦衣卫官衔。同庆云侯世子周瑛相类,只领俸禄不视事。待继承父祖爵位,即会主动向天子乞辞,转授家中子嗣。
在南京守皇城门,不比在神京轻松。
神京好歹是天子脚下,厂卫进出办事都遵循规则,极有章法。南京则不然,除北镇抚司派遣的同知佥事,千户百户,余下多勋贵功臣子弟,飞扬跋扈起来,魏国公都管不住。
故尔,朱厚照才会生出将张氏兄弟南送的念头。
进了南京城,区区两个外戚,不比蚂蚁好多少。
遇上老资格的勋贵,或是祖上有免死金牌的功臣子弟,马鞭一扬,分钟教这对滚刀肉重新做人。
相比之下,东厂则要低调得多。
在神京,无论官员勋贵还是锦衣卫,听到东厂两个字,都是皱眉。换成南京,别说颗领班,就是镇守太监傅容,行事都要小心再小心。
多年搜集到的证据,要借高凤翔的手上呈天子,足见南京镇守太监一职,面上好看,内里空虚。傅容手中的权利,甚至比不上江浙福建同僚。
说句不好听的,花架子。
地位权责不同,注定厂卫吃不到一个锅里去。
今时今日,见缇骑番子行在一处,共同护送一辆马车,如何不让城门卫吃惊。
“百户,时辰到了,再不开皇城门,上边怕要怪罪。
“开门!”
吃惊归吃惊,不能真将人拦在城外。
城门官快步走下城楼,待门闸拉动,城门开启,亲自查验来人关防路引。
“我等自扬州府来,持扬州镇守太监印信,拜见南京镇守太监傅容傅公公。”
护卫的番子上前,并未下马,只从怀中取出路引,出示印信。
“扬州镇守?”
“正是。”
印信等物没有问题,城门官转向青缦马车,问道:“车内何人?”
“京城来人。”
这个京城,自然不是应天,而是顺天。
“可请当面?”
“你……”
番子刚要发怒,青缦拉起,车中人露出面容。
金绣白泽服,金缘乌纱,腰束玉带,佩一柄绣春刀。
剑眉星眸,肤如玉色,通身的贵气。
饶是见多宗室勋贵子弟的城门卫,也不禁看愣了一下。
“吾乃长安伯顾靖之。”
一句话,青缦再次垂下。
顾靖之?
名字耳生,看冠服,至少是个伯爷。
无皇命,藩王不得离开封地。同理,两京和中都的勋贵,也不能擅离。
长安伯远从北来,唯一的可能,即是身负皇令,说不得就是南下办事的锦衣卫。
如果真是锦衣卫,里面怕是有些门道。听说前些日子,扬州出了大事,有盗匪不开眼,截杀厂卫。
刚刚扫过一眼,这位伯爷,气色貌似不太好……
城门官心神飞闪,疑惑接连涌上心头。见番子和缇骑神情不善,终没敢多问,查验过腰牌,便让路放行。
马车进城后,城门官当即遣人报知五城兵马司及应天府。
后者接到消息,马车已停在镇守府前。
听长随禀报,傅容神情微变。
“真是长安伯?”
“回公公,来人是这么说。”
家人一边说,一边呈上名帖。
顾靖之三字,笔锋如刀,力透纸背,似有煞气迎面。
“快请,开正门!”
单是锦衣卫千户,不值如此。但顾家未获罪前,在神京城可是顶尖的勋贵。
顾卿的曾祖母是仁宗皇帝之女,英宗皇帝的姑母。因顾卿高祖在土木堡战死,曾祖和祖父无辜获罪,被夺爵流放,在乾清宫前苦跪两日,未果,毅然除去绫罗绸缎,着麻衣戴木簪,同夫家一起北上。
三年后,病死在朔北。
顾家三代在北疆戍卫,立下赫赫战功,被天子召回。归京后即洗脱罪名,复爵位,发还家产庄田。
念及逝于北疆的皇族公主,天子特下恩旨,立顾鼎为侯世子,袭父爵位。封顾卿一等伯爵,世袭罔替。
如此,顾家荣耀一时无两。
顾家复爵时,傅容已在南京。关于神京城的消息,多从旁人口中得来。
就其本人,同顾家并无干系。但他还是小黄门时,借着同姓,拜为干爹的傅公公,曾伺候过仁宗皇帝的两位公主。其资格之老,司礼监的提督王岳、掌印戴义,见面都得弯腰。
可惜人走茶凉。
傅公公人刚没,傅容就被挤来南京。
说得好听,国朝开立之地,镇守之职不容轻忽,需得老成持重之辈。实际上,不过是司礼监容不下他!
他可是傅公公的干亲,论资排辈,宁瑾陈宽及不上,王岳也差了几分,但和戴义换换位置,没人能挑出理来。
只可惜……
傅容摇摇头,世事难买早知道。
没能狠下心,棋差一招,怨不得谁。
怪只怪自视甚高,以为有傅公公的荫庇,就能顺风顺水。到头来阴沟里翻船,被扔到南边养老,苦果只能自己吞。
在南京多年,傅容面上笑呵呵,像个弥勒佛,实则憋了一肚子怨气。
顾卿此次前来,让傅容看到了机会。
搭上顾家的船,未必能马上调回神京,好处却是一定不少。
至少,和顾家有几分交情的勋贵功臣,往后再见,总要给他几分颜面。不会再如之前一般,探查个消息都要束手束脚。
心下打定主意,傅容对顾卿更多几分客气。将人请进正厅,令长随奉茶。
稍作寒暄,便不再废话,直接询问来意。
“只要咱家能做到,长安伯尽管开口,咱家必不会推辞。”
顾卿放下茶盏,道:“傅公公高义。”
“岂敢。”
“如此,顾某便不再客套。”
“正该如此。”
“在下欲至南京刑部大牢,提审一名人犯,可请傅公公帮忙?”
南京刑部大牢,提审人犯?
傅容笑容微僵,这还真不客套。
“敢问伯爷,想提哪名人犯?”
“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
“这……”
犹豫片刻,傅容苦笑道:“这事可不好办。”
“为何?”
“戴铣被人告发,私通海盗。应天府的差役搜查其家,搜出白银千两。更有一封密信,落款是海匪谢十六。证据确凿,当日就押入刑部大牢,除三司,任何人不得见。”
“谢十六?”
“此人本名谢紘,化名谢石棋,以商人做隐蔽,是江浙福建一带有名的海贼。同其他五人一起,奉悍匪许光头为头目,横行海上,拦截商船,祸害沿海百姓,无恶不作。”
和谢十六扯上关系,甭说是一个给事中,便是南京六部尚书,都要丢官送命。
“此事确实?”
“真也好,假也罢,戴铣必死。”傅容道,“想将他提出大牢,实是无法。”
“真没办法?”
“不怕伯爷笑话,咱家在南京实在是说不上话。如果伯爷真要见他,咱家倒是可以为伯爷另指一条路。”
“傅公公请讲。”
“魏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