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133)
“父亲,儿子明日便去族中,将此事禀告族老。”
“是该去。”夏长儒道,“天使莅临,族中必得到消息。不等明日,你马上带着赏赐的绢帛宝钞,再扛几袋粮食,包上糕点糖果,同你兄弟一起去见族长。”
“现在?”
“对。”夏长儒点头,道,“同族长讲明,宝钞奉在祠堂,绢帛粮食送于族中老人孤寡。并言,不日我父子将举家入京,十亩水田由族中代为打理。”
水田交给族中打理?
夏长儒的三个儿子均是不愿。
“父亲,为何要将田产交给族中?佃种出去还可收租,多少也是进项。”
交出去,甭想再要回来。经过族老的手,转眼就成祭田。
夏长儒摇摇头,道:“祖上本是外州迁来,不是族人帮扶,也没有今日。福姐儿入宫为后,我一家都要北迁,哪有余力看顾上元田产,到头来,也是要交给族人。不如现下做个人情,也能帮福姐儿得个好名声。”
在夏氏族中,夏长儒算不上十分富裕,勉强吃饱穿暖,送儿子入私塾识得几个字。
十亩水田,多是祖辈购置。
如不是夏福被采选入宫,夏长儒本打算动用半生积蓄,再购几亩田产,多为儿孙积攒土地家业。
现如今,这些考虑都没了必要。
“天子赐下北直隶宅邸田庄,上百顷的田地,还不够我等生活?何必计较些微得失。”
人就是这么奇怪。
自家一夕发达,行事再平常,也会被人说嘴。田产是小事,招惹恶言才是大事。
夏长儒一番话,说得几个儿子低头。
“你们要记得,福姐儿刚入宫,立足未稳,到了神京,务必要谨言慎行,谁也不许惹麻烦!如若不听,犯下过错,我必赶他出门!”
“是!”
夏氏兄弟恭立在厅内,敬听父亲训导。
夏夫人欢喜过后,隐隐升起一丝担忧。
听传旨的天使言,宫中有太皇太后,太妃,还有皇太后。算起来,两层的婆婆。福姐儿是个好孩子,但要让婆婆都喜欢,怕是不容易。
半个时辰后,夏家院门再开,夏长儒的儿子赶着骡车,车上载有布帛米面,直往族长家行去。
沿途遇上族人邻居,兄弟三个没有吝啬,取出包着油纸的糕点糖果,一一发放。
“家中有喜事,请叔伯相亲们莫要嫌弃。”
路不算远,不大一会,即到族长家门前。
车后跟了七八个孩童,瞅着放在簸箩里的糖块,满眼渴望。
“拿去吧。”
夏长儒的三子最是心软,想到刚刚一岁的儿子,抓来两把糖块,由其去分。
两个兄弟看到了,也只是笑,并未阻止。
待孩童散去,三兄弟才上前叩门。
“五伯,七房侄儿前来拜会。”
夏氏族中一片喜气,离开夏家的高凤翔,登上马车,直往城南,拜会南京守备太监傅容。
傅容年过六旬,高凤翔还是小黄门时,没少得傅公公关照。待高凤翔发迹,傅容已到南京养老。
说是守备太监,事实上,手中并无多少权利。
南京遍地勋贵旧臣,砖头砸下来,都能拍到两个伯爷。稍有不慎,甭管守备镇守,都得不着好。
傅容居住的宅院不大,三进门厅,黑油大门,门旁两尊石狮,个头不及高凤翔腰间。
依镇守太监的品级和油水,实在是有些寒酸。
无奈,情况所迫,傅公公不敢稍有谮越,否则,南京的官员能用口水淹死他。
不像神京城的同僚,需要处理大量政务,这些官老爷闲来无事,最常做的就是上疏进言,弹劾时弊百官。
最出名的一位,户科给事中戴铣。
自今上登基,满打满算刚足半年。戴给谏递往顺天的弹劾奏疏,已超过六份,基本是前一份还在路上,后一份就送出应天。
最近两月,戴给谏愈发勤奋,连递三份奏疏,都是弹劾杨瓒。
奏疏中引经据典,言辞犀利,似恨到极点。
连当事人都怀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戴给谏,或是不小心做下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以致被紧咬不放。
不然的话,历史上,这位冲刘瑾发力,受廷杖而死的猛人,怎么就盯上了自己?
翻开奏疏,朱厚照同样困惑,杨先生明明是心忧过国事,凡事为朕考虑,到言官的嘴里,怎么就成了包藏祸心,帽忠实奸的小人?
高凤翔南下,一为宣读圣旨,二为了解一下,南京六科为何紧抓杨瓒不放。便是神京的言官,都没有这么固执。
想了解最切实的消息,自不能向文官打听。
傅容镇守南京多年,消息灵通,是最好的选择。
“见过傅爷爷。”
“哎呀,可当不得。”
两人见面后,高凤翔先行礼,用的还是早年称呼。
傅容身材微胖,尤其一张圆脸,双下巴,笑起来弥勒佛一般。
“一晃这么多年,难为高少监还记得咱家。”
“不敢忘,没有傅爷爷,哪有咱家的几天。”
傅容笑得更是和气,双眼眯成一条缝,让长随上茶,一番东拉西扯。两盏茶后,高凤翔才道出真正来意。
“戴铣?”傅容奇怪道,“天子遣你来查?”
一个七品给事中,值当吗?
“正是。”高凤翔压低声音,“傅爷爷在应天,消息定然灵通,可知这戴铣平日多同何人往来?”
“这个嘛……天子为何专要查他?”
见傅容不肯轻易吐口,高凤翔定定神,只能挑明,戴铣死咬之人,被今上称作“先生”。
戴铣弹劾杨瓒,天子如何能不关心。
傅容更觉奇怪。
“先帝钦赐金尺,今上言必称先生。这样的人,岂是轻易能参倒?”
“知道归知道,难保引来有心人。”高凤翔道,“万一事情闹大,不会伤筋动骨,也不好收场。”
“倒也是。”
傅容思量许久,挥退长随,带高凤翔穿过三厅,走进书房。
打开百宝架后的暗格,取出一只扁平的铁盒,傅容道:“这里面是咱家搜集的一些消息,本想等着东厂来人。现下,扬州那边出了事,便交给高少监。”
扬州出事?
“高少监不晓得?”
高凤翔摇头。
“咱家取道凤阳,先去中都,后来的金陵。”
没入江苏,路上又匆忙,时间赶得急,消息自然没那么快。
“倒是咱家想差了。”傅容扣上暗格,道,“锦衣卫和东厂奉旨南下,查江浙捕盗通判及卫所捕盗主簿,途经扬州,遇贼盗埋伏,有了死伤。事情惊动应天府,扬州府推官带人前往,未料想,同行巡检被贼人买通,以袖箭射伤锦衣卫千户,当场畏罪自尽。”
顿了顿,傅容压低声音:“所有线索,都指向太原王府里那位。”
“什么?!”
高凤翔大惊。
埋伏锦衣卫,暗杀千户,这是要造反?
“可知受伤何人?”
傅容没说话,打开铁盒,取出最上面一张绢布条。
高凤翔接过,看到上面两行字,脸色立变。
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长安伯顾卿?!
正德元年,正月丙子,天子遣官祭告天地宗庙。依祖制,遣官持节行纳彩问名礼。
原本,此事该交由宗室长辈,礼部官员。
朱厚照却是任性到底,传下口谕,不用礼部侍郎,改由翰林院侍读杨瓒持节。
面对传旨的张永,杨瓒半晌说不出话。只觉有无数利箭正嗖嗖飞来,不被扎成筛子,也会变成蜂窝煤。
“咱家恭喜杨侍读。”
张永袖手弯腰,满脸喜气。
帝后大婚时,持节纳彩,这是何等的脸面。
杨瓒嘴角抽动,艰难挤出笑容。
今日之后,兵部之外,礼部上下也将斜眼看他。照这个趋势,六部都要得罪个遍。
送走张永,下意识摸向怀中金尺。
不能怒抽熊孩子,只能深吸气,不停告诉自己:不生气,这是荣耀,是光荣,是简在帝心……简在帝心个X!
五品的翰林侍读,没成家,更没孩子,最宽松的条件,也沾不上礼官的边。
先时替代学士刘机,在登基大典礼上宣读诏书,已是逾越。今番再替礼部官员纳彩,简直是主动站上烤架,等人添柴。
几乎可以想见,史书上会如何记载。
天子顶多两个字:任性。
自己的名字之后,必将长篇大论,中心思想绝对是佞臣小人。
杨瓒负手而立,仰望苍天。
本以为有谢丕和顾晣臣做坑友,多少能轻松些。哪里想到,天子盯准自己坑,不坑到底绝不罢休。
“苍天啊!”
郁愤至极,杨侍读泪流满面。
就不能换个人坑吗?!
无奈天子下令,纵有再多不愿,也得照办。
纳彩问名当日,杨瓒着御赐麒麟服,先至鸿胪寺设案,再至奉天殿御座前请制。
朱厚照具冕服,高坐龙椅,旈珠垂下,遮住面上表情。
身上黑红两色,映衬金黄龙椅,威严尽显。
杨瓒手捧制书,有瞬间的恍惚。御座上的少年,竟是如此陌生。
“拜!”
群臣皆身着朝服,梁冠广袖,金银革带,花色织锦,手持朝笏行四拜礼。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兹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夏长儒之女为皇后,命礼部尚书张升,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户部侍郎焦芳行纳彩问名礼。”
“臣遵旨。”
杨瓒三人行礼,退出殿外。
与此同时,几匹快马自南飞驰而来,马上骑士着锦衣卫缇衣,风尘仆仆。
行至午门,一名骑士扯下腰牌,道:“锦衣卫办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