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鹿(3)
浣星海的高手将赵家的前院后山巡视一遍,未曾发现吞魂蛊雕的踪迹。赵万户也不好再留,次日赵大少下葬之后,便千恩万谢地将世子一行送出门。而林信,就穿着一身孝服,被黄侍卫抱上了世子的马车。
趴在车窗上,看着渐行渐远的赵家大宅,林信有些犯愁。入了浣星海,再要出来就难了,师父还能找到自己吗?
当年师父是根据父亲的旧部,一个一个查过去的,如今离开赵家,又没有主动去找他,要相遇便很难了。
“舍不得吗?”沈楼从书中移开眼,单膝屈起撑着执卷的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林信。
“不是。”林信放下车帘,轻轻摇了摇头。
“那怎的一脸不高兴?”本不是多话之人,但面对着眼前这个柔软鲜活的林信,沈楼便忍不住想跟他多说几句。问出的话,会有回应,不管说的是什么,都能让他感到欣喜。
“世子恕罪,”林信仿佛被吓到了,僵直地跪坐在软垫上,无措地揪着衣摆,“我,我害怕……”
软糯清甜的声音,带着些不安的颤抖,惹得沈楼顿时心疼起来,告诫自己莫吓到孩子,招手让小林信坐过来,“莫怕,来,我教你认字。”
这马车上装了鹿璃,基本上轮不沾地,平稳得可以读书写字。林信挪到沈楼身边,看他放在小几上的书籍,竟是一本《四海注》,上面乃是大庸的舆图,以及各地的风土人情。
“咱们所在的国,叫大庸,大庸分东南西北四域和中原腹地,浣星海和赵家都在北域。”沈楼尽可能说些小孩子感兴趣的东西,吸引他的注意。
“浣星海是一片海吗?”林信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无所知的孩童。
“不是,浣星海是一片溪湖,”沈楼伸手,指向图中的一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有很多水”。
清溪与深湖交纵,处处有活水,处处有楼阁。传说冬天的时候,湖水凝结成冰,星河倒灌,宛如被洗过一般,美不胜收,故名浣星海。这样的美景,到了沈楼口中,就剩一个干巴巴的“很多水”。
林信很想开口嘲笑他一番,生生忍住了,借着马车转弯的晃动,往沈楼身边靠了靠。淡淡的草木香夹裹着清苦的药味,缓缓袭来。
“世子,您在喝药吗?”林信抽动着小鼻子,仰头问他。
“嗯。”沈楼应了一声,看着近在咫尺的林信,还是没忍住,伸手轻轻把人圈进了臂弯里,端着书给他看。
“为什么要喝药?”林信不依不饶地追问。
“因为我做错了事,这是惩罚,”沈楼一本正经地骗小孩子,弹了弹手中的书页,“所以我讲的东西,你要认真记下,不然……”
“也要给我喝药吗?”
“嗯……”微微上挑的尾音,昭示着声音主人的好心情。
问不出什么,林信只能暂时按捺,百无聊赖地听沈楼念书。
“北域沈家,西域钟家,南域朱家,东域林家,除却这四位国公,大庸还有列侯十数,可自行治理封地,每年上缴岁贡。我们沈家……”念着念着,怀中忽然一沉,沈楼低头看去,方才信誓旦旦说要认真听的家伙,已经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无奈一笑,沈楼扔了手中书,索性也放松身体,靠在软垫上假寐。心思,却从书中飘到了天下局势上,如今酌鹿之律还未实行,四域尚且安乐,但随时都有可能乱起来,自己要早做准备才好。
“岁贡是什么?”困得睁不开眼的林信,嘟嘟囔囔地问。
“金银、粮食、布匹……鹿璃。”
少年微低的嗓音,像是风雪中穿梭的雏鹰,破开眼前的迷雾,却又把人带进更深更远的梦境里。
十七岁那年,他第一次踏入浣星海。冬日初阳漫松林,雾失楼台,雪掩津渡。仙境似柔软的地方,却立着一群面冷似铁的人。
所有的沈家人都穿玄色广袖,远远瞧着,像是一群猎鹰,随时都会扑上来,把人撕成碎片。
“割鹿侯年纪轻轻,心性竟如此狠辣,连自己恩师都不放过!”玄国公沈歧睿还未见礼,就把他的脸面直接扔到地上踩。
“呵,两年前的事了,国公爷莫不是刚听说吧?”林信用拇指顶开剑鞘,杀意四起。提什么不好,偏要提他师父。
天下皆知,林信是个穷凶极恶、无情无义的弑师之人。或者根本不配称之为人,假谲妄执,嗜杀成性,谓之魔也。
蓦然睁开双眼,血雾尽散,唯余靛青色的车顶与氤氲的檀香。
“恭迎世子。”窗外传来整齐的问候,潺潺流水声与松涛声不绝于耳,竟是已经到了浣星海。
林信一咕噜爬起来,掀开车帘,瞧见沈楼正站在车前,跟几名玄衣修士见礼。
“我们正要去猎鹿,大哥去吗?”一名年纪较小的少女,手里拿着嵌了鹿璃的猎弓,笑着问沈楼。
“你们去吧。”沈楼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头,转身回到马车上,把探头探脑的家伙揽进车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信信:哎呀,不小心睡到你怀里了,不介意吧
楼楼:介意
信信:哎呀呀,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这样,我让你睡回来好吧
楼楼:(鼻血)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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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嗷嗷,明天会多更点的,跪
☆、冤家(二)
“那是你妹妹吗?”林信认不大准,便问了一句。沈家人数众多,能管沈楼叫大哥的不在少数,就不知是不是那位桑弧郡主沈秋庭。
看着怀里伸长脖子还想往外看的孩子,沈楼微微蹙眉,“是,她叫楹楹。”
果然是她!沈楹楹,及笄时取小字秋庭,天生神力,挽弓裂石,大庸第一神箭手。
当年一箭透骨的感觉还记忆犹新,林信挠了挠胸口,知道她是沈楹楹,胸膛就开始隐隐作痛,“那,我该称她……”
“离她远点!”沈楼粗暴地打断了林信的探究,见他满脸诧异,还当吓到他了,立时缓和了语气,“她,脾气不好,莫与她玩耍。”
这下林信就更加不解了。这人不是一直很宝贝这个妹妹吗?怎么会在刚认识她的人面前说出“脾气不好”这种贬损的话来,莫非沈秋庭小时候熊到沈楼都嫌弃的地步?
浣星海占地广阔,马车一路不停,又行了许久才达到世子的住处——枫津。
处处有水,处处都是渡口,浣星海的各处居所,皆以“津”为名。世子的住处,有几株上百年的枫树,树冠参天。如今正是落叶时节,片片红枫满秋庭,将临岸的水面染上了一片绯色,煞是好看。
院落里有几名凡人在打扫,见到世子回来立时躬身行礼。枫津中的仙者,除却沈楼,就只有侍卫黄阁与侍女紫枢。
将林信交给紫枢照料,沈楼便带着东涉川离开了。
“世子去哪儿了?”林信有些无措地站在庭院里,跟紫枢大眼瞪小眼。
“出门归来,自然要先面见父亲,要不是因为你,世子就直接过去了。”紫枢说话语速快,口气重,像是随时要吵起来。
林信自然不会怕这么个小丫头,乖巧地点点头,捡了一根比自己还高的扫帚,跟着那些凡人哗啦哗啦地扫落叶。
“哎……”紫枢阻止不及,踌躇片刻,松开了习惯性插在腰上的手,弯下腰来,“你叫阿信是吧?我叫紫枢,以后……”
“嗯,”林信仰头弯起眼睛笑,“我可以叫你紫枢姐姐吗?”他本就生得好看,又因在马车上睡得饱,此刻看起来像个吸饱了水的嫩萝卜,水灵灵的惹人疼。
“当,当然,以后……姐姐照顾你,”教训提点的话生生吞了回去,紫枢牵起林信的小手,把扫帚扔到一边,语气也缓了下来,“你是随侍,不是下人,所以这院子里的杂活都不需要你做!”
说着,开始翻箱倒柜地给林信找衣裳。
“那我做什么?”林信扯着身上的衣服,眸色微暗。从箱笼里翻出来的衣服,锦袍玉带,明显是沈楼小时候的东西。这侍女竟然直接给他穿世子的衣服,也不知是沈家规矩特别松,还是有别的意思。
扒下孝服,换上锦袍,小可怜立时变成了贵公子,紫枢看着屏风后面走出来的小家伙,甚是满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那光洁的脑门,“自然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收拾停当,紫枢就带他去吃东西。赶了一天的路,此刻已是日暮,黄阁跟着世子去国公爷面前露脸了,枫津里就剩紫枢和林信两人用饭。
“……世子性子冷,无事莫要烦他,”紫枢扒两口饭,将浣星海里的规矩大致讲给他听,“有一点你需记得,世子睡觉,要点着蜡烛,一夜都不许熄灭。若是晚上入了内室,万不可熄了烛火。”
“为什么?”林信狐疑地问,上辈子他也是跟沈楼睡过的人,可不知道他有点蜡烛睡觉的怪癖,“世子是怕黑吗?”
“嘘,别胡说,”紫枢夹起一块排骨塞到他嘴里,“不该你问的别瞎打听。”
所以真的是怕黑!林信不敢置信地啃了一口排骨。
沈楼可不知道自己的形象正被好心的侍女诋毁,入得正堂向父亲复命,却见沈歧睿正与一名白衣修士相谈甚欢。
素衣箭袖,领口一圈白虎毛,正是西域钟家的人。
“见过世子!”那修士见沈楼进来,立时起身行礼。
沈楼抬手回礼,此人面生,两世都对这张脸没什么印象,想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便转头看向父亲。
“这是钟家的信使,你钟世叔叫我去喝酒。”沈歧睿笑着说道,他与钟长夜自|□□好,在沈楼面前提及西域素国公,一直是“你钟世叔”这样的称谓。
“莫归山的百年陈酿要开封了,特请国公爷前去品鉴。”信使又解释了一遍。
好友邀请自己去喝酒,沈歧睿自是欣然应允。沈楼却是听出了一丝不寻常,他分明记得,莫归山的百年陈酿,是楹楹及笄那年才开的。
“父亲,儿子也想去,”沈楼插言道,“儿子已经许久不见有玉和无墨了。”
钟有玉和钟无墨,是家主钟长夜的一对双生儿子,几乎每年都会来浣星海玩耍。
“好,你想去便一起吧。”沈歧睿爽快地答应了。
在琼津陪着父亲用过晚饭,沈楼才步履沉重地回到枫津,走到回廊尽头,蓦然停下脚步。
“世子?”跟在后面的黄阁出声询问。
“你去查查,那个钟家信使,是谁的人。”沈楼立在灯火阑珊处,眸色晦暗。
“是。”黄阁会意,躬身而去。
林信用过晚饭,拒绝了紫枢要带他四处转转的提议,老老实实地坐在内室地毯上,眼巴巴地看着门外,像只等着主人回来的奶犬。
紫枢无奈摇头,嘱咐他莫要乱动屋里的东西,便径自走了。待人一走,林信便猴子一样地翻了个跟头,窜进内室东看西看。
这可是沈楼从小长大的地方,对他来说全是稀奇之物。北地寒凉,屋中烧着地龙,可以赤脚前行。矮几上点着冷香,幽静弥远,含着几分草木的清甜。架子上整齐地摆着书籍,墙上挂着长剑,翻遍每个角落,也没找到小孩子应有的弹珠或是九连环。
“这人,小时候就这般无趣吗?”林信撇嘴,跳到充满草木香的大床上打了个滚,“嘿嘿,沈清阙,老子睡到你的床了!”
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林信一个激灵爬起来,跳下床,一个猛虎落地式滚回地上。
等沈楼踏进屋子,就见那小小的孩子,双手抱膝坐在地毯中央,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过来。
林信的眼睛,其实是深蓝色的,寻常看不出来,只有离得特别近才能分辨出那夜幕般的缱绻幽蓝。但沈楼是近距离看过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沉重的心绪在对上这双眼睛的时候瞬间烟消云散,沈楼走过去,把地上的家伙拉起来,“怎么坐在地上?”
“等你,”林信低着头,没穿袜子的脚趾在地毯上轻轻滑动,“我不知道要做什么,紫枢姐姐说你会告诉我的。”
沈楼深吸一口气,“你知道随侍是做什么的吗?”
林信茫然地摇了摇头。
沉默许久,似乎认真考虑了一下,沈楼把双手背在身后,摆出跟林信一样幼稚的站姿,微微扬起下巴,“天气寒凉,你给我暖被窝吧。”
说罢,转身就去沐浴了,走了两步忍不住加了一句,“这是随侍的职责。”
呸!林信在心中啐了一口,怕黑就怕黑,瞎胡扯什么,欺负他没见过世面啊!面上却是一脸茫然,“那,紫枢姐姐也暖过被窝吗?”
“没有,她是女孩子。”沈楼轻咳一声,闪身进了浴房。
听到这话,林信便满意了,三两下脱掉外袍,在水盆里洗干净手脚,乖乖地钻进了被窝。
等沈楼沐浴出来,就看到锦被鼓起了小小一团,一双白嫩的小手拉着被角,只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闷声闷气地说:“世子,已经很热了,进来吧。”
光脚的沈世子,左脚踩右脚,打了个趔趄。
眼前骤然浮现出上辈子那荒唐的几夜,林信眉眼带笑地看他,“里面很热,你不想进来吗?”魅妖一般的蛊惑,直让人沉沦疯狂。
再看看床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沈楼在心中唾弃自己,如今的林信还是个孩子,决不会是那般的意思,自己怎可这般龌龊!默念一遍清心咒,同样也是半大孩子的沈楼,歪歪扭扭地爬上床,钻进被窝,弹指熄了烛火。
“咦?紫枢姐姐说烛火不能熄的。”林信故作震惊地蹭到沈楼的枕头上。
“没事,有你在,不必点灯。”沈楼给他掖了掖被角,丝毫没有提醒小随侍越界的意思。
好嘛,果然是怕黑,有人陪着睡就不怕了。林信得意地晃了晃被子里的脚丫,发现沈清阙的弱点总能让他感到愉悦。借着月光,用慈父般的目光盯着轻合双目的沈楼,无声道,不怕不怕,哥哥疼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信信:沈小楼新弱点get
楼楼:同床共枕成就get
信信&楼楼:他这么柔弱,我得好好保护他呀!
☆、冤家(三)
月上中天,沈楼倏然睁开双眼,四下里漆黑一片,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正要翻身坐起,碰到了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裂出九霄云外的魂魄,呼啦一下回归本体。
小林信睡觉很不老实,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挪到了沈楼的枕头上,跟他紧紧挤在一起。
在黑暗中适应片刻,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了起来,沈楼翻了个身,借着月光看着眼前这熟睡的孩子,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他的眉眼。尚且年幼的林信,竟是如此的软糯乖巧,万幸自己早早找到了他,在一切发生之前。
想起上辈子初次见面的场景,十六岁的林信,已经被幼时的种种逼成了那副模样。
皇家闲池围猎,对于八岁就开始参加的沈楼来说,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便晚去了两日。
“看剑!”一声冷喝自身侧传来,拔剑出鞘,沈楼头也不回地接下了这从天而降的一招。
“不是吧,这你都能接住?”钟有玉在半空中怪叫一声,快速回身,足尖在树干上连点数下,三两下跃上了高树,“弟弟,救命!”
这句一出口,一名与钟有玉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从后方袭来,用剑尖挑开了即将戳到兄长屁股的剑尖,与沈楼双双落到地上,沉默地看着他。
沈楼收剑入鞘,树上的钟有玉便也跳了下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你怎么才来啊,我这两日天天对着无墨这张无趣的脸,都快闷死了。”
“若是我没记错,你与无墨是一张脸。”沈楼斜瞥他。
“谁说的,我明明比他英俊多了!”钟有玉坚信自己比弟弟长得好看,老实的钟无墨就静静地跟着他们,并不出声反驳。
三人慢慢往猎场中心走,钟有玉吹嘘完自己的风流倜傥英武不凡,又说起了近来的新鲜事,“瞧见皇上身边站的那尊煞神了吗?新封的割鹿侯,才十六岁。”
皇家高台上,身着宝蓝绣箭袖劲装的少年,腰间挂着一把形如满月的弯刀,感觉到有人在看他,立时顺着视线看过来。那一双满是狠戾的眼睛,看得沈楼心神微震,“他便是林争寒的儿子?”
“可不就是他嘛,”钟有玉见好友知道林信的身份,便不做赘述,直接说起了重点,“这小子,亲手杀了把自己养大的恩师,狠毒得没眼看!看到他腰间的弯刀了吗?皇上赏的,妖刀吞钩!啧,也就他这种连恩师都杀的人,才能镇得住吞钩的邪气。”
闲池围猎,大多未及冠的世家子弟都会参加,众人因着各家之间的关系远近分作几堆。然而无论是那一波的人,都自觉与林信划开界限。
“可千万不要惹到他,人家圣宠正隆。前日他用这把刀砍断了望亭侯次子的手,最后竟然不了了之。”钟有玉心有戚戚焉地搓了搓手腕,拉着沈楼走远。
之后围猎,钟无墨猎到了一只稀有的白虎,尚未捡起,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林信给抢走了。
“还给我。”钟无墨抿着唇,直勾勾地盯着林信。
“嘁,白虎,真是晦气,”林信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的跟班快速将老虎捆起来,放到他们自己的猎车上,“回去把这白衣畜生剥了皮,染成黑的。”
身着白衣的钟家兄弟齐齐变了脸色,钟有玉忍不住叫道:“臭小子,你骂谁呢?”
“谁应了就是谁。”林信斜睨着他们,慢悠悠地说。
“你,跟我打。”钟无墨翻身下马,取下腰间佩剑,指向林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