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鹿(12)
沈楼没理会他,兀自练完第一千剑,收势回身,向朱星离拱手行礼。
“咦,你这脖子是怎么了?”朱星离眼尖地发现了沈楼脖子上的牙印,青紫相间的一圈,还破了皮。
“我咬的!”这事林信倒是承认得快,见师父黑了脸,似要训人,立时加了句,“这可不赖我,是他先咬我的,你看。”说着,拉下了肩头的衣服。
沈楼咬得比较靠下,几乎到了肩膀上,要拉开衣服才看得到。白皙的肩膀上,一枚吮咬的红痕清晰可见,看起来跟沈楼脖子上的完全不是一个性质。
朱星离的脸瞬间铁青了,院子里的所有人,包括进来送药的紫枢,都用谴责的目光看向沈楼。
“我俩互相咬着玩的。”越描越黑,林信纯良无辜地看向沈楼。
沈楼没有任何解释的打算,只是走到林信身边,将他的衣裳拉好。
“信儿,你给我过来!”朱星离面色冷肃,把林信叫走。
雁丘的庄子不大,但亭台楼阁样样都有,以空竹引清溪而入,积于浅池,池中趴着乌龟三两只。池畔廊柱上题字曰:“池浅王八多。”
师徒俩走到浅池边的水榭上,左右无人,朱星离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沈家小子也忒好玩了。”
“徒弟都被人占便宜了,亏你笑得出来。”林信捞了一只小乌龟,在手里抛着玩。
“你?”朱星离斜瞥他,自家徒弟自家清楚,他不占沈楼便宜就算好的了,昨晚上指不定怎么欺负人家,还来恶人先告状。
就知道无良师父不会给自己做主,林信把乌龟扔到水里,看向师父,“出什么事了?”
朱星离把一张信纸递给他,“墉都来的信。”
林信眉梢一跳,接过来看。苍劲有力的大字,乃是当今皇上的亲笔。
信中的口吻很是熟稔,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先客套寒暄了几句,才提及正事。皇帝问朱星离,是不是收养了剪秋萝的儿子,言明这个孩子是自己遗落在民间的皇子。听闻剪秋萝过世,他已经寻找了许久。
上辈子,林信不曾见过这封信,想来也是存在的。只是他表现得过于早慧,朱星离已经习惯了凡事与他商量,这才会拿给他看。沉默片刻,故作惊讶道:“师弟,是皇子?”
“嗯,”朱星离拽了根草叼在嘴里,“皇帝来要人了,你说我给是不给?”
林信抿唇,不做声。给是不给?
其实朱星离早就做好了决定,这些年让剪重学治国之道,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阿萝说过,不寻莫强求,寻来不挽留。”朱星离吐出草茎,掏出一根半干的毛笔,在舌尖上舔了一下,于信纸背面写了个潦草至极的“是”字。
“他非嫡非长,你让他学治国之道,岂不是徒增烦恼?”这句话,前世他无数次想问师父,可惜师父已经作古,无处可问。
“该懂的道理,迟早要懂,他不学,回了皇家就能过得好了?”朱星离把信纸随意团了团,塞进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里,扔给林信,“去,交给镇上悦来客栈的一个小胡子。”
林信接过来,转身离开。
“等等!”朱星离忽然想起了林信的身份,把信拿回来,“还是我去吧,你去收拾东西,明日咱们去南域。”
四域之中,南域最为富庶,车马行至境内,可以明显看出南域人与中原人的区别。
南域一念宫,朱家的所在。
琉璃窗,鲛绡帘,白玉为砖金作檐。时人云,天上白玉京,地上一念宫。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关于朱家》
家主:我们是谁?
家众:朱人!
家主:我们的特色是?
家众:有钱!
家主:有穷亲戚来打秋风怎么办?
家众:不认识!
家主:听到了没?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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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结尾写的不大自然,修改了一下,添了些字数,不影响剧情,看过的大人可以不用看的
☆、无常(二)
南域炎热,初夏时节已是酷暑难耐。一念宫中处处古木参天,倒也还算凉爽。
朱星离穿上了他的绛红鲛绡,给林信也穿了一身同样的衣裳。朱家好奢靡,若是穿得寒碜了,可能会被下人轰出去。沈楼也换上了他的玄色银纹衮服,并用一根带着长长银色流苏的黑色缎带束发。
与此行无关的剪重师弟,留在雁丘看家。
“这房子怎么会下雨?”林信惊奇地指着一处三层高的宫室,艳阳高照的大晴天里,密如山瀑的流水源源不断地从房檐上落下,远远就能闻到沁凉的水汽。
“那是清凉殿。”朱星离走在前面,额间的八面玲珑鹿璃珠灿若星辰。一路上遇到的下人、侍卫纷纷躬身行礼,待他们过去了方直起腰,继续做自己的事。
所谓清凉殿,是用机巧将山泉水提到房屋顶端,再沿着房檐落下来,用以解暑降温。无论外面多么酷热,那清凉殿中永远是凉风习习,可盖被而眠。
林信自然是知道的,前世他的封地里,也有这么一座清凉殿。只是地处偏北,并不常用。
“清阙,你说这水是怎么跑上去的?”林信趴到沈楼肩上,跟他咬耳朵。
沈楼耳尖微红,“鹿璃水车。”
普通水车的力量,不足以提供这么多的水,朱家在水车上装了鹿璃,又快又稳地供水上去。用鹿璃做这种消遣,也就只有朱家干得出来了。
“嘿呦嘿呦!”几名壮汉抬着个大铁笼子路过,一名身着绛红衣的修士领着一名蓝衣修士走在前面,步履匆匆。
“大春,干什么去?”朱星离叫住那名修士。
“二公子,”被叫做大春的修士停下来,给朱星离行礼,“望亭侯派家臣来,属下正要带人去见家主。”
那名蓝衣修士抬手跟朱星离见礼,面上是客气的笑意,眼中却露出了几分不甚尊敬的打量。这位朱家二公子,可是四境之内有名的大混混,文不成武不就,被绛国公赶出家门,几年都不敢回。
修仙界以强为尊,朱星离这种人即便出身高,也没什么可忌惮的。
“你们先去,先去。”仿若没有看到对方的神色,朱星离笑眯眯地摆手,示意他们先上清凉台,自己则老实巴交地拉着徒弟和假装与古木融为一体的沈世子让开路。
见朱星离这般作态,那望亭侯的家臣顿觉自己猜对了,这朱家老二果然是不受家主待见的。微微颔首,跟着被唤做“大春”的红衣修士踏上了清凉殿的白玉阶。
“叠剑三尊的春水剑。”沈楼看到那红衣修士腰间的双剑,低声给林信解释,眸光不动声色地停留在他的脸上。
“我知道,朱江春嘛。”林信撇嘴,对那总是跟他过不去的三兄弟不怎么待见。
沈楼收回目光,不再多言。
清凉殿高,玉阶悠长。
林信像只长了跳蚤腿的花蝴蝶,甩着绛红鲛绡跟在师父后面一蹦一跳地上了玉阶。穿过流水帘,踏入清凉殿,正殿里白天也点着琉璃灯、燃着沉香,一张金丝楠木卧榻摆在正中,背后则是近乎落地的珠帘大窗。
一身艳红鲛绡衣的男人,斜卧在榻上,凤目轻阖,似在小憩。额间三颗米粒大小的鹿璃珠子,成枫叶状坠在眉心,映着琉璃灯的光亮熠熠生辉。此人正是朱家家主,绛国公朱颜改。
“望亭侯的次子即将束发,想请国公爷给我们小少爷铸剑。”
林信他们走进来,就听到方才那蓝衣修士的声音。巨大的铁笼子就摆在大殿里,上面蒙着的黑布被掀开,一只通体漆黑的豹子正扒着铁栅栏低吼,利爪剐蹭在铁栏杆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春水剑客朱江春恭敬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这是日前捉到的一只黑豹,颇有灵性,侯爷希望能把这豹子炼进小少爷的剑中,以增灵性。”那蓝衣修士还在滔滔不绝。
朱颜改之所以成为大庸最顶端的炼器师,是因为他炼制的灵剑有一定几率生出灵性。据说是因为他把一些妖兽的血肉魂魄炼进了剑中。
凤目缓缓睁开,“你说谁?”
“望亭侯,皇上刚封的列侯。”朱江春赶紧低声解释,并将一封望亭侯的亲笔信呈递上去。
朱颜改并未伸手去接,瞥了一眼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蓝衣修士的笑容僵在脸上,就见朱颜改提笔,在那封信的背面写下一个苍劲有力的“滚”字。
一方列侯的家臣,就这般被扔出了清凉殿。
朱江春额角冒汗,躬身告罪,递给朱星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
朱星离吞了吞口水,拉着两个孩子上前,“嘿嘿,哥。”
朱颜改与朱星离长得有七分相似,只是他的眼尾上挑,使得整个人显得凌厉而难以亲近。凤目张开之时,霸道的气势宛如狂风过湖骤起波澜,呼啸着横扫整个大殿。
“你还知道回来?”朱颜改冷眼看向久不归家的弟弟。
“我师伯脾气不好。”林信小声对沈楼说。
“嗯。”沈楼微微颔首,绛国公脾气不好,极难相处,是大庸人都知道的事,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他几乎年年都会见到朱颜改,早就习以为常。
殿中气氛很是紧张,笼子里的黑豹都不敢吼叫了,趴在笼子里抿着耳朵小心观察。
正在这时,一只乌云踏雪的小猫从多宝阁上跳下来,直接踩着朱颜改的头走了过去。小猫立在他身上打了个哈欠,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又在原地扒了扒,将昂贵的绛红鲛绡勾开了丝。
“侄儿见过朱世叔,见过菁夫人。”沈楼上前,拱手向朱颜改行礼,而后又向那只猫轻施一礼。
“侄儿见过师伯,见过菁夫人。”林信也跟着行礼,偷偷冲那只小猫挤眼睛。
菁夫人是朱颜改的爱宠,一只乌云踏雪的猫,许是常年在鹿璃堆里打滚的缘故,比寻常的猫要机灵一些。但不管怎样,那还是只猫,且是一只脾气比朱颜改还要差的猫。朱颜改给取名叫菁夫人,还要求所有人按照对待国公夫人的礼数对待它。
“小楼来了,”朱颜改坐起身,把猫放在腿上,想摸一把毛,结果被猫狠狠拍了一爪子,“你爹说让你跟着亦萧治病,我劝他别犯糊涂,他倒好,还真把你送去……”话没说完,突然瞪大了眼睛。
菁夫人从朱颜改怀里窜下去,直接跑到林信脚边,围着他瞧了一圈。林信伸手,试探着摸向猫头,脾气暴躁的菁夫人竟然皇恩浩荡的给他摸了。
“信儿是吧?”朱颜改的脸色似有缓和,招手让林信过去,看向跟在林信身后的猫,凌厉的凤目中满是温柔,“夫人很喜欢你。”
“谢夫人厚爱。”林信应得甚是干脆。
朱颜改眸中有了些笑意,瞥向自家弟弟,“几年不见,你这徒弟倒是越发出挑了。”
“嘿嘿,那是,”朱星离蹭到兄长的榻上,把提着的锦布包袱交上去,“前日捉了只蛊雕,你瞅瞅。”
听到蛊雕,朱颜改来了兴致,打开包袱拿起鸟爪和鸟喙查看,“说吧,又想要什么?”
“这不是信儿要满十五了,你说咱们做长辈的,是不是得给他弄把剑?”朱星离笑嘻嘻地说。
朱颜改不置可否,抬眼看看兀自跟菁夫人玩耍的林信,“你想要什么剑?”
这几年朱颜改很少铸剑了,最近的一把就是沈楼手里的那只“虞渊落日”。原因是他觉得铸剑无趣,一门心思去研究上古残卷,想要做出传说中的仙门法器。
虽然林信是他的师侄,但若是林信的回答让他不满意,这剑也铸不得。
林信抬头看看冲他挤眉弄眼的师父,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沈楼,轻撩衣摆跪了下来,“侄儿斗胆,想求一把能存储魂力的剑。”
“什么?”朱星离吃了一惊。
沈楼藏在衣袖里的手骤然攥紧。
朱颜改有些诧异,“魂力?你是说神魂之力?你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他人之力,”林信垂目,看着地砖上若隐若现的朱雀纹,“神魂之力,可以抽取出来替代鹿璃灵力,但无法留存。侄儿妄想,或许师伯可以做出能留存魂力的灵剑。”
这话给在场之外的任何人听,都会觉得林信在胡说八道,但作为立于顶端的炼器、阵道大师,朱颜改瞬间就明白了林信说的是什么。
御魂之道,是为邪术;妄图抽取魂力为己用,简直大逆不道!
“这小子……”朱星离侧挪一步,万一兄长暴起要打人,他得替信儿挡着。
“世叔,阿信他是一时贪玩,您别当真。”沈楼上前一步,挡在林信面前。
朱颜改站起身,负手在原地走了两步,抬眼用冷厉的凤目瞪向林信,在朱星离和沈楼绷起身体准备护犊子的时候,自言自语道:“魂之力,代替鹿璃……有趣,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楼楼:你师伯是不是跟那猫有一腿
信信:何以见得?
楼楼:那猫都叫菁夫人了
信信:可菁夫人是公猫呀
楼楼:公猫就不能有一腿了吗?你看这本古籍《神木挠不尽》
信信:你怎么看这种书?gay里gay气的
楼楼:……
☆、无常(三)
不等朱星离再说什么,徒弟就被热血上头的大哥抗走了,直奔着炼器室而去。
菁夫人也跟着凑热闹,迈开四足跟了上去,却被“嘭”地一声关在了金石门外,很是气愤,刺啦刺啦地使劲挠门,扯着嗓子嗷嗷叫唤。
“好了好了,嫂子,别叫了。”朱星离把猫抱起来,看着那满是阵法纹路的金石门发愁。
“阿信他只是一时好奇,二叔莫要责怪他。”沈楼单指摩挲着自己的虞渊落日剑,既然林信还是要走这条路,那朱颜改答应给林信铸剑倒是件好事。朱颜改做出的剑,起码不会伤到主人,比皇帝给的那把上古妖刀好得多。
这样的劝慰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朱星离依旧眉头紧锁,“我兄长发起疯来,七天七夜都不出炼器室。信儿还在长身体,饿坏了可不好。”
说罢,举着猫拍门,“哥,你把嫂子关在外面了!”菁夫人被掐着腋窝四爪乱蹬,挣扎着给他一巴掌。
金石门轰然打开,穿着红绡的长臂伸出来,抓住朱星离的衣襟,将他和怀里的猫一并拉进去,顺道将林信扔了出来。
林信踉跄两步,瞧见沈楼就站在门口,“哎呦”一声就扑到人家身上,“我师伯也忒有劲了。”
沈楼伸手揽住他的腰,帮他站好,“你怎么出来了?”
“我又不懂御魂之术,师伯嫌我知道的少,”林信语带无奈地说,眉眼却是飞扬起来,“走走走,咱们出去玩。”
他只是未曾束发的少年,说多了不好,以朱颜改的才智,只消告诉他只言片语即可。至于会御魂术的师父,半卖半送,让他们兄弟培养培养感情。
沈楼没有多问,任由林信拉着他跑出了一念宫。等在门口的紫枢和黄阁立时跟了上来,四人浩浩荡荡地往菩提城而去。
南域的中心城叫菩提,朱家祖先认为,修仙之道在于心境,一念可成魔,一念亦可成佛。据说还寻了很多佛经来读,将南都取名菩提。
南域富庶,菩提城中常年热闹,即便没有集会,主街上也是比肩继踵、笙歌鼎沸的。
“荔枝,新鲜的荔枝!”
“耗子药!”
“新开坛的桃花酒,十文一壶,客官尝尝吧!”卖酒的汉子掂着竹提,倒进一口量的小竹杯里,递到林信面前。
林信伸手要接,被沈楼给抢了过去,“你还未束发。”
“我就尝一口。”林信扒着沈楼的手,可怜巴巴地说。重生回来这么多年,师父一滴酒都不许他喝,他自己也知道,修仙之人过早饮酒伤灵脉,但尝个味道总是可以的吧。
伸出舌头,快速舔一口,清甜的桃花香在舌尖蔓延,林信忍不住弯起眼睛,撩起眼皮看向沈楼。
沈楼的手臂突然僵住了。
林信趁机抱住他的手,咕嘟一声把那一口都给喝了。浅浅的桃花色迅速漫上眼尾,终于有了几分桃花眼的模样。他酒量好,但上脸,一杯下去就眼角泛红。
“好喝就买一壶吧。”卖酒的人热情地将一只封盖的竹筒递给沈楼。
沈楼看看意犹未尽舔着唇的林信,便接了过来,示意紫枢上前结账,自己则拖着挂在手臂上的林信继续往前走。
“荼蘼,荼蘼,”卖花人用南域的口音叫卖,带着几分古韵,“春归兮,花开尽,郎君有意执荼蘼。”
马上就是荼蘼节,街上到处都是卖花的,这是南域特有的节日,在荼蘼花盛开的最后一天。过了荼蘼,就会进入盛夏。
在荼蘼节那天,年轻的男男女女都会走上街头,围着灯火载歌载舞。小伙如果有看中的姑娘,就可以把荼蘼花送给对方,收到的花越多,说明这姑娘越受欢迎。
林信从卖花人手里抽走一枝,粉白的花还带着水珠子,青皮绿萼,甚是娇艳,随手别到了沈楼的头上,扬起下巴道:“戴了花就是我媳妇了。”
沈楼眸色微暗,由着他胡闹。
年少的沈楼就是好,木呆呆的任调戏,这要是二十几岁的沈楼,早把花扔到地上跟他打架了。林信美滋滋地想着,冷不防也被沈楼插了一枝,禁不住笑起来,这沈清阙还学会报复了,真是稀奇。
“收了花,你便是世子夫人了。”沈楼一本正经地说,配上那张俊美深沉的脸,竟有几分郑重。
“世子夫人,跟菁夫人是不是一路的?”林信大笑,所幸挂到了沈楼脖子上,“要不要我给你叫一声啊,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