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着崽就不能离婚吗?(41)
方家的宅子周围种着很多的银杏树,有些银杏树刚移栽过来,都需要输营养液。
有时候解春潮的身体好一点,就自己推着输液的架子到院子里散步。两个月的小胎儿也就个豆子那么大,解春潮还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下腹说:“我们宝宝也像是一棵小树吗?所以不让我吃饭,只输营养液就可以了吗?”
等到差不多四个月的时候,解春潮就开始盼着肚子里的小东西什么时候能动一动。没事做的时候他就用手指嘟在微微隆起的肚皮上,跟小朋友打商量:“来,跟爹地击个掌!”可是里面一直都静静的。
有一天晚上解春潮正睡着觉,胃里突然有些反酸,迷迷糊糊的他觉得有人坐在他身边,手轻轻地抵着他的腰按揉。他张开眼睛却看到了方明执,他欣喜中有些诧异:“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方明执的表情和平常不一样,他没笑,略略皱着眉头看他:“怎么这两天又不吃饭?”
解春潮没睡醒,怔忡着回答:“胃不舒服,现在也不舒服。”
方明执把他揽进自己怀里,手护在他的上腹小心地揉着,低声说:“你睡吧。”
解春潮身子乏,闭上眼挺着腰翻进他怀里,就觉得肚子里倏地一动,像是飞快地游过了一条小鱼。
解春潮又惊又喜,又睁开眼睛看方明执:“它动了,它第一次动,你感觉到了吗?”
方明执低低地“嗯”了一声,又说:“快睡了。”
解春潮搂着方明执,在他怀里用力地吸了一口,心满意足地说:“它这么高兴,一定是因为见到了你。”
第二天一早解春潮再醒来的时候,床上只剩下他自己了。一问家里的佣人,方明执昨天根本就没回来。
那时候解春潮一点都不怨方明执,他只是觉得好可惜,如果方明执真的能感受到宝宝的第一次胎动就好了。
如果不是个梦就好了。
其实怀孕是真的挺受罪的,尤其是一个人怀孕。过了五个月,解春潮弯腰都费劲,但是时不时能跟方明执见上一面,他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他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因为他以为不久的将来他可以得到一个和方明执有着许多共同点的小宝宝。他希望孩子能有方明执深邃狭长的琥珀色眼睛,他希望孩子能有方明执笔挺精致的鼻子,甚至那双薄嘴唇,他都希望他的孩子能拥有。如果孩子一定要有什么地方像他自己,他就希望孩子能有他的白皮肤就够了,反正方明执也白。
他有一个小日历,按着预产期一页一页地打钩,像是等待一个礼物。身体上所有的不适,所有难以成眠的夜晚,他都觉得是一种快乐的折磨。
走火入魔似的,他停不下来地幻想:白白软软的小团子一只手拉着他,一只手拉着方明执,奶声奶气地叫方明执爸爸。
大概是灌溉了太多太多的期待,他总觉得肚子里的小东西和自己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所以在最后失去的时候,那种剥离筋肉的痛,让死亡居然成为了一件解脱的事。
解春潮回忆起最后的一瞬间,那时候他其实都已经不怕了,反倒是一种死到临头的大彻大悟。带着一种懦弱的庆幸,他想:幸好我也要死了,幸好方明执从来没爱过我,不然他得多难过。其实飞蛾直到最后才看到火焰的冷漠,未尝不是命运的一种仁慈。
车里播放着一首现下流行的歌曲,女歌手的声音偏于中性,带着一种冷冽的缱绻。
“责怪都舍不得算不算是懦弱
爱情本就无关对错
只是你太粗心大意忽略了我的感受
只是我太执着在意拥有你给的温柔
……
如果说是我太过迁就所以沦为爱囚
活该我独自承受独自寂寞转身怀旧
……
配
合你要的结果我心安理得”
如果换做从前,解春潮大约会为歌词中渐行渐远无疾而终的爱情感到惋惜,但是现在他想劝说曲中人别再依依不舍,了断不必要的感情就是及时止损,心安理得就好。
公交车停了一站又一站,等解春潮下车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了。
香洲路823号并不难找,醒目的六十三层摩天楼,灯火通明地兀自耸立在街心岛上,甚至可以算是宝京市丰阳区的一个地标。它四周围绕着奔走在深夜的车水马龙,有金色和赤色的头灯按次流转,如同蹲踞在业火中的一头巨兽。
摩天楼里亮如白昼,每个人都来去匆匆。解春潮走上电梯,按了十七楼。
电梯里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解春潮看着屏幕上跳跃的楼层数字,突然就有一些紧张,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抚上了下腹。
十七楼的整体装潢都和楼下不一样,地上铺着深蓝色的长绒地毯,四周的墙体都是吸音的海绵结构,一走进去就被一种极度的柔软安静包绕。
前台坐着一个年长的女人,正透过半月形的眼镜读着一本书。
解春潮走上去打招呼:“您好,我有预约。”
女人抬起眼睛来看了他一眼,摇了一下鼠标,电脑显示屏亮了起来,她口气挺温和的:“说一下姓名和联系方式。”
“解明。”解春潮报了一个假名字,就见那女人眯起眼睛在电脑上核对了一阵,表情变得恭敬起来:“您是梁先生的朋友?”
她口中的梁先生是解春潮书吧里的一位熟客,叫梁义,名下有许多高级私人咨询。解春潮说是自己有个远方兄弟意外怀孕了又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请梁义帮他找个路子。
干梁义这一行的,入门第一件事就是把嘴锯了,他什么也没问,直接要了名字给时间地址。
解春潮点了点头,没多说话。
女人打了个内线,说了两句后站起身,领着解春潮刷开了隔音大门的门禁,对他说:“解先生,左手走廊第六间,1708室,韩医生在等您。”随后给了他一张号码牌。
解春潮道了声谢,拿起号码牌往里走。
走廊的风格和接待厅类似,都是饱和度极低的冷色调。
银灰色的金属门上有一半镶着磨砂玻璃窗,视线平齐的地方用四个包铜的六角螺丝钉了一块同色的门牌,板正地刻着“1708”。
解春潮轻敲了两下推开门,里面就是诊室。
和外面的冷色截然不同的,房间里面倒是温馨的浅黄色调。只不过摆放了诊疗床和一些检测设备,还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液气味,提醒着来人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韩医生正坐在办公桌后面,人很消瘦,看起来年纪不轻了,两鬓都已斑白,眼角也有浅浅的纹路。他看见解春潮进来,拉了一把椅子出来:“先坐一下。”
解春潮把号码牌放在办公桌上,依言坐下。
韩医生把手里正在誊写的一摞纸收了起来,握住两侧在桌子上顿了顿,很温和地问他:“今年多大了?”
解春潮实话实说:“二十八。”
韩医生十指交叉,叠放在自己肚子上,解春潮这才发现他腰间隆着一个不小的弧度,不禁有些诧异:这人怀着孩子,居然还在诊所工作到半夜。
韩医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诙谐地笑了笑:“老蚌怀珠不容易,但是也得养家糊口,是不是啊?”他手依旧搭在肚子上,说话慢悠悠的,莫名让人感到放松:“解明,不是你的真名吧?”
解春潮没说话。
韩医生耐心地跟他解释:“预约,你可以用假名,因为只是一个记录而已。这家诊所独立于宝京的市级医疗体系之外,是因为有些顾客对个人隐私的安全度要求极高。但是我们仍然是要按照法律要求记录患者的真实信息,因为还需要录入更高一级的系统,希望你能理解。”
他见解春潮还是不说话,接着说道:“那我们先聊一点别的,孕期第几周?”
解春潮回答他:“六周四天。”
韩医生点点头,继续问:“身体反应大吗?”
解春潮抿了抿嘴,如实回答:“暂时还没有什么反应。”
韩医生哈哈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使他看起来有一种很温柔的魅力:“真是羡慕你们年轻人,身体承受力高,相应的也就受的罪比较少。不过一般来说饮食多多少少都会受一些影响,你看上去被照顾得很好,家里人已经知道了?”
解春潮又不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对这个怀着孕工作的男人说谎。
韩医生看着他的反应,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怀这个小坏蛋就难多了,一上来就先躺了一个月,后来又出现了先兆性流产,我和孩子爸爸都觉得要保不住了,但是兜兜转转到底还是有缘分的。”
解春潮忍不住问:“您怀孩子怀得这么难,怎么还……”他本来想问怎么还来做终止妊娠这样的治疗,但到底还是委婉了一些:“工作到这么晚,身体吃得消吗 ?”
韩医生看着他担心的表情,很温和地说:“我怀孕以后,我爱人看得可紧了。只是今天梁义求到了我头上,说他有个小朋友遇上事儿了,让我帮个忙。我就私自出来一趟,等这边结束,我还得赶紧回去。”
原来都是明眼人。解春潮心里对梁义和韩医生都很感激。
“那,言归正传。你对终止妊娠了解多少?”韩医生身体前倾,手肘拄在了办公桌上。
解春潮想了一下:“不太多。”
韩医生端起桌子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才继续说:“现在的男性终止妊娠术,其实相对来说还是不完善。虽然术后短时间内的影响并不明显,痛感也不会太严重,比普通的胃痉挛程度还要低一些。比如现在大家说的做完手术第二天就能上班,其实是可以普遍实现的,甚至有些人刚做完手术只会有轻微的不适。但是术后的长远影响是不容忽略的,医生都喜欢把问题往严重里说,你可能会存疑。但是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现在在录的男性流产患者,有百分之八十六以上终身丧失了生育能力。这件事你知道吗?”
解春潮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在了小腹上,那里暖暖的,还很平坦。
韩医生大约不耐久坐,手抵在后腰上揉了揉:“我只是个医生,没有权利干涉患者的人生选择。但是你一来我就问了你年龄,你只有二十八岁,后面少说还有几十年。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原因,一定要结束这次妊娠。但是我希望你不是出于一时感情用事,也不是因为任何外界压力,而是真正地出于自己的意愿,也彻底地了解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解春潮看见韩医生怜爱地在腹侧慢慢揉了两圈,想起了白天解云涛给他看的那个小视频,目光垂了下去。
韩医生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那好,要不然我们就先做个检查吧。等你想清楚了,把个人信息确定下来,我们就执行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