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338)
所有缘都是既成的因果,或许归月本就属于小悟墟,只是弯弯绕绕,如今才回来。
莲升忽然说:“俗世就是俗,只会随年月越来越俗,不是它本性败露,而是它本当如此。所有差的,脏的,坏的,必会随着世人的一番摸索而逐一呈现。”
“所以呢?”引玉侧头看她,低笑说:“你还不如和我说经。”
莲升步入小悟墟,沉心静气道:“而身怀至纯心头血之人,是逆世而行,尘世越俗,她的心只会越干净,他们是世间良药,是杆秤上不可估量的一粒粟。我们是俗人,又怎会清楚她所眷所图。”
“也是。”引玉想到猫儿的平日举动,不由一哧,顿时心清。
正如莲升所言,有的人看似身远红尘,其实脱不了凡俗,但有的猫么,好似离不开红尘,其实超然物外。
阮桃的腰带下,耳报神不想听那拐弯抹角的,悲欢离合看多了,心说该来即来,何不爽快一些,直接说:“两人打什么哑谜,当初薛问雪要把气运献给灵犀城,你们大大方方说他求死,如今那猫要求死,你们倒是不敢说了。”
引玉不是不敢,是不愿。
她沉默少倾,伸手在木人头上弹了一记,说:“你懂什么。”
耳报神不会痛,眼珠子转溜溜地说:“老人家懂你俩不舍,你就说是不是。”
引玉不语。
而莲升朝铃声前去,也不发一言。
阮桃听懵了,谁求死,谁不敢说?
她看了仙姑背影,慌忙把腰带下的木人拿出,举高在眼前,想问个清楚。
耳报神却怕伤着这小桃树的心,转过眼说:“你问她们去,就等你撬开她们的嘴了。”
阮桃又把木人塞回到腰带下,转而捂住心口。她的心一定是被撕开了一块,什么冷风雪水全往里边灌,就像还在晦雪天的时候,冻得出奇。
进小悟墟,便见塔刹成林,塔刹虽高矮有别,但模样近乎相同。
塔刹间有菩提树,许是久久无人念经,此地禅意不比从前,所以菩提枝叶稀疏,比从前多了几分萧瑟。
见到铃铎,还真是猫儿站在檐上,正伸爪有一下没一下地捞。
透过此景,引玉好像能看到,归月独自在小悟墟的那段时日——
归月会捞檐下铃铎,会用塔刹磨爪,偶尔攀上天石与那佛像比肩,许还会到问心斋逗弄满池的鲤鱼。
不曾想,这小悟墟已全是归月的影,归月在此间如此自得,就好像她合该生在此、泯在此地。
莲升勾手,招的却不是归月。
远处有东西簌簌飞近,单听声响,应有万千之多。
蝶?
阮桃诧异扭头。
不是蝶,白玉京的蝶身似蓝晶,如今纷飞而来的,分明是数不清的符纸。
莲升曾将符纸整齐叠好,用石子压在地上,如今归月回来,也该物归原主。
她一展五指,黄纸便逐一叠在她掌上,有的堆在她脚边。
光是三千塔刹,就让人数不清楚,更别提贴在上边的符纸了。
只是,这不计可数的符纸叠在一块,竟还不及半人高。
“归月。”莲升仰头。
檐上的猫儿轻盈跃下,环着莲升脚边的符纸踱了一圈,不满地说:“原来我费尽心思画出来的符,只比我的猫儿身高上这么点,叫人以为我未尽力!”
“知你尽力了。”引玉弯腰拿起一张,看到猫爪子画的粗糙符文,舒展眉头说:“我一看就知是你写的,不过。”
归月竖直耳,“不过什么?”
“你以前画符喜欢画蛇添足,那时怎么忍得住。”引玉说。
猫儿跃上层层叠叠的符纸,那符纸软,被她那样一压便差点倒塌。她不慌不忙,甚至还舔起爪,说:“我平日是玩儿,那时可是上了心的,可不得画好一些。”
“三千塔刹已无需再用符纸镇压,这些符是你的心血,你想将它们置于何地。”莲升问。
归月豁达,摇头便说:“这晦气玩意还留着作甚,寓意可太不好了,要暗示灵命会重施故技。”
素来喜欢藏物的猫儿,如今不藏了,说不要便是不要。
“你当真想好了?”莲升扬手,掌中符纸飞旋而起,恰似翩跹蝶。
“自然!”归月碧眼如星,亮而笃定。
想好什么了,阮桃在一边迷迷瞪瞪地猜。
大风忽起,地上符纸全部凌空,胜似翱翱鸟雀。坐在纸上的猫儿哪还稳得住身,连忙跃开。
这符是引玉教的,引玉说:“此符一成,便是刀枪不入,只能用火去烧。”
莲升翻掌施术,天上顿时火光幢幢,鸟雀变作红蝶,又状似天星焚燎,跌落人间。
乌云踏雪的猫仰头看天,没将火烬当蝴蝶追,久久,她眼看灰烬全部落地,才慢步踏过。
那时在这小悟墟,她本就受了一些伤,后来为了一心画符,不得已封住五感,如今细细一嗅,才辨出碧根莱菔的汁液所在。
黑猫从灰烬上踏过,她独独那四个爪是白的,如今全染了黑。
但她奋不顾身,不作停留。
小荒渚塔刹远远矗立,那般无奇,轻易会被忽略。
引玉见到小荒渚塔刹,看见的不是禅意,而是罪孽。
是灵命留下的罪孽,却是众生承之担之,众生为之血流成海,为之补缀乾坤。
“到了。”莲升说。
“闻到了。”归月绕着小荒渚塔刹踱步,“有几分像云锁木泽,是甘甜的泥腥味。”
她转而看向引玉,又说:“你们就是从这去的小世界吧,跟我说说,那边是什么样?”
引玉远远站立,忽然想,如果再花上一些时日去找别的心头血,那又会是什么样。
她不靠近,她脸上乖慵全褪,和当年在刑台上一样抗拒。
“说呀。”归月催促。
引玉说:“无甚稀奇,也是有山有水,有人有鬼怪,改日你亲自去看。”
归月隐隐记得,当年在刑台上,引玉的抗拒是势与天斗,此时竟是束手无策。
她不要看到引玉这副神色,紧紧挨着塔刹说:“世间诸事容不得你等,且不说归月我天上地下盖世无双,你上哪找和我一般的?”
的确是盖世无双,绝无仅有,找遍慧水赤山必也找不出第二只这样的猫。
归月事到如今也还是神采飞扬,她什么都懂,只是什么都不曾提。
只能是归月,引玉想,这是天道择了她。
少倾过后,她终于展颜,说:“你知道交出心头血会怎样么。”
“就算是个死,我也不会打退堂鼓。”归月尾巴一翘。
“这心头血只能你来取,旁人谁都取不得,取出后,比之凡间自戕者更甚,魂灵口不能言,眼不能视,直到某日醒来,才能说能看,也才能转生。”引玉说得极慢。
“哪一日?”归月还是不怕。
“或许是十年八年,也或许千年百年。”引玉给不出准话。
“这有何难。”归月的尾翘得更高了。
引玉目光不移,终还是说出了口:“此番我不能送你。”
“事不宜迟,又何须你送,你们两条腿的走路磨磨蹭蹭,莫说送我了,跟都跟不上。”归月打起哈欠,忽然变作银发黑裳的人身,挨在塔刹边上笑得狡黠
她招手说:“阮桃,来。”
阮桃想哭,如今她已知晓,是猫儿要走,相处不过数日,猫儿竟又要走。
但她还是走了过去,垂头不愿看归月的眼,明明她此前总想,要是能多看看猫儿化人就好了。
“我带你到白玉京了。”归月抬手,掌心落在阮桃发顶。
她还是做不到引玉那般,浓浓爱恋她不懂,只是她认定,做人须有始有终,做猫亦然。
阮桃匆忙仰头,她还是要看,要多看!
可她堪堪瞧见银发黑裳人那碧绿的眼,便被一道气劲急急震开。
归月笑了,取心头血简简单单,不过是划开胸膛。这事她已做过数回,只不过都是被龙娉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