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223)
“无嫌口中的‘别人’,多半是阴间之人。”莲升斟酌着说。
引玉将画卷彻底展开,掌心一拂,亭台楼阁全部消失,变成了墨黑的修罗鬼怪,说:“当初被困在十二面骰,我曾摸索许久,发现每一面壁都刻有鬼像,便类似这样。”
“枉死城。”莲升斩钉截铁,微微一顿,又说:“可惜判官不见踪影,也不知这事和他有没有关系。”
“枉死城怎么去?”引玉一番寻思,根本想不出路径。
莲升目色沉沉,说:“枉死城出来容易,进去难,要有枉死魂引路,才进得去。”
引玉茅塞顿开:“难怪我不曾去过。”
马车里,两缕念瞅着自己要变淡了,相视一眼赶紧钻回画卷,可才钻回去,又逃也般冒出头来。
香满衣和云满路半个身卡在画卷里,两人连惊慌的神色都相差无几。
“虽然一看到芙蓉浦,我就会想起伤心事,可不论怎么说,伤心地也比那些缺胳膊断腿的厉鬼强。”香满衣哭道。
云满路使劲儿推她,说:“你挤着我了!”
引玉将两缕念拽了出来,覆掌间,芙蓉浦又跃然纸上,什么修罗厉鬼,全部不见。
香满衣和云满路这才安安心心钻回画里。
到芙蓉浦的路属实难走,忘忧哪能那么容易,须跋山涉水,才寻得见那片忘忧地。所幸,拉车的马都是纸扎,千里跋涉也不知疲惫。
只是么,纸扎也有弊端,两匹马没有灵,自然也不生神志,人想叫它到哪里去,它便横冲直撞前去,好像刹不住脚。
眼看着远处有城池一座,车马竟直接撞开城门。
两个纸扎奔得比千里马还快,引玉还未看清城门上的字,眼前所见便已是三里长街。
薛问雪被晃醒了,吓得倾身而出,一把抓住缰绳。他本以为会撞着人,没想到大街上空空如也,连个人影也不见。
并非满目疮痍,眼前所见皆是完好,只是没有人。
莲升撩起帘子,心觉古怪,她明明察觉到,城中有满满的生气。
引玉自然也没见着人,好端端一座阳气腾腾的城,竟然没有人烟,真是稀罕。
车马遂停,莲升和引玉相继下马,里边一人一妖一鬼不得不紧随在后。
下了马,薛问雪抱剑抱得好好的,只见身前袭来一个黑影,赶忙伸手去接,见是耳报神,才匆匆移开眼,说不看就是不看。
耳报神被抛来抛去的,起先还会叨叨两句,如今白眼一翻,不说话了。
“这是扪天都。”薛问雪诧异地转了一圈,笃定道:“不错,就是这里。”
引玉怔住,不安地到处张望,急切道:“你此前说,那闹了猫妖的地方,就叫扪天都。”
薛问雪颔首,忐忑道:“我记得扪天都,是因为这里每一户的飞檐上都悬有铜钱一串,这里的人用铜板辟邪。”
引玉匆忙仰头,果然看见了一串串在风中摇曳的铜钱,铜钱上全都锈迹斑斑。
莲升只是抬臂,一侧飞檐上的铜钱便轻飘飘落下。她抓住那串铜钱摩挲,皱眉说:“的确是用来驱邪的,是寻常铜板。”
一听到“猫妖”,桃桃也慌四处打转,心急如焚地问:“猫在哪儿,猫呢?”
或许扪天都有猫,却没有猫妖,这里妖气寡淡,且不凶戾,闻起来不像是会吃人心的。
薛问雪迷惘地望向远处,说:“以前来时,扪天都还不是这样,这里的人虽然被猫妖搅得生活苦惨,却还是四处奔波着讨日子。”
“先找人。”莲升把铜钱挂回原处,循着活人气息往前走,隐约听到一些嘈杂声响。
引玉怔住,如果她没有听错,吵闹声可不是从路两边的屋舍里传出来的,而是来自足下。她蓦地低头,盯着足下石板,百思不得其解,说:“人难道都在地下?”
“不错。”莲升随手推开一扇房门,朝桌上抹去,指腹不沾灰,“不久前打扫过,想来他们还是要上来的,总不该时时刻刻都在地下。”
引玉也步进屋中,在墙上一阵摸索,说:“那也得有到地下的路,原先住在这的都是凡人,可不会飞天遁地。”
“也许用东西盖住了。”莲升环视一圈。
引玉蓦地收手,目光忽然定住,眼前是一张翻倒的桌子。她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搬,便见那木桌被金光掀开了。
隔着街,薛问雪在不远处喊:“仙姑,有暗道!”
引玉蹲了下去,目不转睛盯着脚边挖凿粗糙的地洞,压着声说:“这里也有。”
修仙者耳力惊人,薛问雪自然听到了,他把那边的地洞重新盖上,转头朝仙姑走近。
地洞挖得不深,里边泻出光亮,欢呼声一阵接一阵,男女都有。
引玉扭头看向门外呆站的桃妖和她的僵,干脆对薛问雪说:“你留在上面照看他们。”
薛问雪不假思索地答应,“仙姑放心。”
莲升却拉住引玉,弯腰朝她凑近,好像在端详她的面容。
“怎么。”引玉扭身仰头,轻声问:“我也要在上面等?”
“不是。”莲升抬掌,轻覆上引玉的眼睑,说:“换副面容下去,切莫惊扰到地下的人。”
引玉合上眼,觉察莲升温热的掌心正在缓慢下拂。她装作没蹲稳,往莲升那一倾,唇生硬地贴了上去,说:“腿乏了。”
莲升不出声拆穿,盯起引玉变得陌生的面容,不由得低笑一声。
引玉下意识摸脸,“你把我变成什么样了。”
“不丑。”莲升拉开她的手。
引玉索性不管,反正她看不到自己的脸,要是丑了,折磨的可只有旁人的眼睛。
莲升也在自己面容上施了术,看模样就像平平无奇的乡野妇人,一身粗布麻衣干脆利落。
引玉也笑,抬手摸起莲升的眉心,可惜摸不着花钿了。
两人相继步入地洞,里面豁然开朗,壁上悬有火把无数,将里边照得煌耀刺目。
一瞬间,引玉好像重回到阴间地府,又撞进了鬼市里的热闹赌局。观此地长桌遍布,桌上全是些骰子和牌九,除了分外亮堂外,当真和阴间一模一样!
可以说,就算她们不易容,也没人会留意身侧多了谁,他们一个个浸心赌局,双眼根本不能从木桌上移开。
“大!大!大!”
“我看是小,定是小!”
“押小!”
随着瓦盅一掀,有人欢喜有人忧,输的并不沮丧,将钱袋一掏,又重新下注。
引玉从人群中挤了过去,边上的人无心看她,有些人已经赌到眼红,撕心裂肺地对着瓦盅喊叫。
地下宽敞明亮,虽不至于把扪天都地底掏空,却足够容纳整座城的人。
可以说,不论是哪个地方,都有人溺心于斗牌和投色,但整座城都沉溺于此的,实属罕见。
一个半大的小姑娘哭喊着,拽着男子的衣摆喊饿,偏偏男子还在下注,根本不愿扭头。
小孩多半是惯了,哭了半晌未见回应,便坐在边上咬手指头,十个指头都被啃得鲜血淋漓,也不知是不是饿的。
引玉走过去,把此前柯广原备给他们的饼取了出来,递上前问:“吃不吃?”
小孩一愣,不停地咽起涎液,双眼暗暗往男子那边瞥,不敢接。
引玉掰给她一角,自己吃了一口,晃晃手说:“要不要,香得很。”
小孩盯了她半刻有余,见这两人不近赌桌,神色也不癫狂,这才试探般伸手,等将肉饼捏在手上,才小口咬下。
她边盯引玉和莲升边咀嚼,嚼得口中饼都成粉浆了,终于沉不住气,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不害你,你吃。”引玉说。
对于引玉这好似诱骗小孩的举动,莲升不置一词,干脆侧身打量起远处挤挤攘攘的人。这些人绝不是身中幻术,可那不忌输赢的样子,当真像中了邪。
“好吃么。”看小孩咽完最后一口,引玉弯下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