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罪者(15)
在那三道平行淤痕旁边,还有几道一些仿佛指甲划过后留下的浅浅抓痕。
柳弈用棉签在那些抓痕上采了些皮屑样本,虽然被水长时间浸泡过的尸体上,脱落的皮屑很难存留,多半也无法检测出他人的DNA,不过他也依然谨慎地留下了拭子。
“要我说,我觉得她肩膀上的这块,也挺像抓握留下的。”
江晓原大约理解了自家老板想干些什么了,他将相机从眼前移开,腾出手来,指了指苏芮芮右侧肩膀上的一块形状不太规则的淤青,想了想,又悻悻地补充道:“不过,毕竟隔了层衣服,颜色看起来比较浅,边缘也不是很清楚……”
柳弈摆摆手,示意这种不确定伤痕,暂时不在他的关注重点上。
他仔仔细细地、一寸寸地检查着苏芮芮的身体,在大大小小斑驳重叠的伤痕中,寻找着自己想要找到的线索。
对于拒绝尸检的家属,柳弈以前遇到过的,大部分都是因为受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影响,想要保持亲人尸体的完整性,同时也不愿意让他们死后也不得安宁,还要经受开膛破肚的伤害,才不肯同意尸检的。
这样的家属,通常比较容易被警方说服,即便他们无比悲伤难过,但听到亲人的死因有可疑之后,最后往往会为了能让警察查清事情的真相,同意进行尸检。
尽管柳弈没见过苏芮芮的双亲,但她的父亲将前妻留下的女儿独自留在老家上寄宿中学,带着继室和儿子在另一个城市生活,连听到女儿的死讯,似乎也没有表现出多么伤痛,反而飞快地和学校协商好了赔偿问题,打算私了。
这样的父母,拒绝尸检的理由,多半只是因为他们已经在女儿“死亡”的这件事上,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结果,即使任由警方再调查下去,也不会有更多的好处,于是也就不愿意再在这件事上多生枝节。
所以,柳弈现在想做的事,就是要找到可以说服这对父母的线索,告诉这两人,苏芮芮的死,并没有学校给他们的说法那么简单,只要挖掘出更多的真相,他们就能从女儿的死上,获得更多的利益。
说实在的,柳弈对自己的推测说不上多么自信,刚才他对戚山雨说出“给他一个小时”时的果决,也很有点儿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
但他觉得,若是自己连这一小时的努力也不去尝试的话,那么苏芮芮的死,最后九成会定性成所有证人们口中的,因为受不了学习压力的自杀,她的满身伤痕,以及监控视频里的重重疑点,都会随着焚化炉里的烈焰,化成一抹再无人关心的灰烬。
“小江,帮我把灯光打亮一点。”
柳弈朝江晓原招招手,示意他将解剖台顶上的无影灯朝他的方向转过来一些。
他的手指正轻轻地贴在苏芮芮纤细苍白的颈侧,在拨开死者凌乱的长发之后,他在小姑娘的脖子右后方,发现了并排的两个花瓣形状的淤痕。
它们一深一浅,皆斜斜朝向下颌处,颜色是暗红色,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尸斑,但较深的那处,靠近下颌的一端还有一个很浅的新月形表皮脱落,这特征,使它们和尸斑有了本质的区别。
“两处皮肤挫伤都位于右侧胸锁乳突肌后缘,高度大约与喉结节平齐。”
柳弈分析道:“这个位置,不是常见的尸斑出现的地方,而且从它们的形状,还有一端的半月形皮损来看……”
他沉默了一下,补充道:“看起来,更像掐脖留下的指压痕。”
“可是……”
江晓原伸出手,隔空对着少女的脖子比划了一下,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如果是被扼颈留下的指压痕,指甲痕的方向难道不是应该出现在靠近后脑的一侧吗?”
“……”
柳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凝神思考了片刻,然后朝江晓原摆摆手,“来,帮我一把,把她翻过来。”
江晓原照做,两人协力将苏芮芮的身体翻成了背朝天的姿势,然后把少女的一头长发全部捋到头顶,将她纤细消瘦的后颈完全暴露在灯光之下。
“果然。”
柳弈在苏芮芮的颈部左侧靠后方也发现了一个浅浅的暗红色皮肤擦挫伤。
只是和右侧两个完整的花瓣形相比,这个淤痕颜色很淡,而且只有上半部分,形状像是一颗被切掉了半截的花生米,并且它的位置更低一些,已经很靠近颈根部了。
“这大小和形状,应该也是一个指压痕。”
他想了想,又说道:“苏芮芮的尸体被人发现的时候,穿的是校服吧?这个指压造成的擦挫伤的范围之所以那么小,我想,大概是手指当时压到了衬衣的衣领,使得下半部分被布料给挡住了。”
“可是……”
江晓原似乎还没被自家老板的判断说服,依然伸着手,悬空比划着姿势:“如果说这是指压痕的话,那这手的姿势到底是怎么样的?这真能掐得死人吗?”
不怪他对柳弈的判断感到怀疑。
就江晓原学到的关于扼死的知识,除非死者是和施害者体型有巨大差距的小婴儿或者幼童,想要将一个成年人掐死,一般需要双手扼住受害人颈部,使得颈部血管受压,造成脑部急性缺血缺氧,或者呼吸道受压造成窒息才能做到。
这样留下的指压痕,一般都会呈对称状,而且除去拇指之外的其他四指留下的淤青,带有指甲痕的一端应该朝向后脑,不可能朝向死者下颌的方向。
“如果,是这样呢?”
柳弈朝着少女遗体伸出右手,比了个“掐”的手势,松松地、轻轻地覆盖在了苏芮芮纤细的后颈上。
他的拇指贴住小姑娘颈部左侧那半颗花生状的暗红色擦挫伤,而食指和中指,则朝着颈部右侧伸展开,指尖的朝向,正好是苏芮芮的下颌。
“你看,这样是不是就和她脖子上的指压痕相吻合了。”
“啊!”
江晓原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懂了!!”
他大声地叫了起来,“这个动作,不是为了扼住她的脖子,而是想——想——”
江晓原的话戛然而止,他僵硬地抬起头,愣愣地盯着柳弈的脸,用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语气,颤巍巍地问道:“难道,是想将她摁、摁住?”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个诡异的画面——娇柔纤瘦的未成年高中生小姑娘,被一个人掐住后脖子,将头摁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可是……”
江晓原偷眼瞅了瞅自家老板的脸色,发现他没有露出嫌弃自己愚蠢的表情,才轻声地补充了一句,“可是,监控拍到的画面,是她自己跳进湖里的,当时……她的身边可没见着还有其他人啊……”
柳弈摇摇头,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学生的提问。
“现在还没法肯定,只能说,从这两处指压的痕迹来看,确实是有这个可能性。”
他朝江晓原摆了摆手,示意他的研究生将死者脖子两侧的淤痕,清清楚楚地拍下来。
“还有一件事,我从刚刚开始就觉得有些奇怪了。”
柳弈从托盘里取出一把软尺,将零刻度固定在苏芮芮颈部左侧的指压痕最外侧,然后拉开尺子,环着小姑娘的颈部绕了半圈,落到她颈部右侧似是食指留下的压痕顶部。
“大约是16.5厘米。”
他测量出两个指痕之间的距离。
“这个长度,明显要短于我国男性的拇指和食指的指距的中位数了。”
柳弈放下尺子,对江晓原亮出自己的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L”字形,他所说的指距,就是这个“L”字的长度,像柳弈自己,因为手指生得格外修长漂亮,这个数字足有19.4cm,都差不多能赶得上大骨架的欧美人种了。
“所以,我觉得,在苏芮芮的后颈上留下掐痕的,很有可能是个女性。”
第17章 2.eden lake-08
因为答应了柳弈要给他拖延一个小时,完全算不上能言善道的戚山雨,简直觉得自己要把在公安学校的刑侦课上教的各种问话技巧从头到尾都练习一轮了。
苏芮芮的父亲年逾五十,是个做外贸进出口代理的生意人。
本着“和气生财”的商人品性,他虽然看出了面前这个年轻警官显然在跟他们套话,却没有露出多少不耐烦的表情,而是耐着性子和戚山雨打太极绕圈子,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肯透露和学校谈妥的条件细节,而且也态度坚决地拒绝给死去的女儿的遗体进行司法解剖。
但他的继室却完全没有这样的耐性和修养。
那个烫了一头酒红色卷发的漂亮女人,从见到戚山雨走进谈话室,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说出“还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两位”这一句话开始,就表现出了显而易见的抗拒和烦躁。
她只陪坐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开始频频地东张西望,还不时掏出手机看时间,从表情到肢体语言,都在生动诠释着“有完没完”这四个字的含义。
不过,过了大约半小时,在喝过李瑾送来的茶水之后,苏芮芮的继母就开始以十分钟一次的频率频繁地往厕所跑,也就不记得再提让他们赶紧签字,然后把继女遗体送到殡仪馆的事了。
当苏芮芮的继母第三次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发现那个高大英俊的戚警官身边多了一个穿白大褂的俊美青年,看到她进来,站起身朝她温柔一笑,用略显沙哑的嗓音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姓柳,是负责你们女儿的案件的法医。”
“怎么还来了个法医?”
酒红色卷发的女人皱起眉,语气听起来很不高兴,“怎么这么啰嗦啊,不是说了不解剖吗?你们可不能无视家属意愿乱来啊!”
“别急。”
柳弈脸上的笑容依然很温柔,绅士地伸手比了个“请坐”的手势,示意她坐下说话。
“我有些新发现,想和先生和夫人说说,两位听完了,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一对凤眼弯成月牙状,那温文尔雅又风流倜傥的笑容,对三十出头的女人尤其具有诱惑力,把苏芮芮继母的满腔不耐全都堵了回去,脸颊微烫地撇开头,摆出“姑且听听你说什么”的表情,一声不吭地坐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是这样的。”
柳弈从一个文件夹里抽出两张照片,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苏芮芮父母的面前,“请两位先看看这个。”
中年男人拿过照片,看清画面上的内容之后,脸色隐隐有些发青,眉头也拧成了一个麻花状。
而红发女人只探头看了一眼,就立刻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仿佛那两张照片是两只活蜘蛛似的,整个人往后一弹,退开了足有两个身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