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罪者(120)
沈遵闻言,深深地皱起了眉。
“但是,我们向蛎山港仓库的管理人员求证过了,9-12号仓库,确实在两个月前就已经租出去了,但负责物流的工人们却说,他们从来没接到过9-12号仓库的装卸货任务,也没留意到曾经有人出入过,以至于他们一直以为,那间仓库是空置的。”
“嗯,确实很可疑!”
沈遵点了点头,“准备暴力突破,我们把门锁撬开,进去看看!”
十分钟之后,那间编号为9-12的仓库门锁,就被警方砸了个稀巴烂,沉重的卷帘门被千斤顶撑开,露出了足以让人通过的缝隙。
戚山雨不顾众人的阻拦,第一个钻进了门缝里。
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地通过门缝,钻进了仓库之中。
整个仓库里空空荡荡的,连呼吸声都会引起回音。
仓库里的窗子全都紧紧地关着,上头还贴上了不透光的深褐色玻璃膜,上百平米的室内几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看不清任何东西。
但是,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非常浓烈的血腥味。
这股不祥的味道,凝固在空气之中,仿佛化成了实体一般,重若千斤,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时,有人在墙上摸到了电灯的开关,然后按了下去。
“啪”的一声响后,黑黢黢的仓库忽然变得明亮了起来,随后响起了复数的,倒抽凉气的声音。
因为在场的每一个人,哪怕是他们这些早就习惯了血腥场面的刑警,在看到仓库里的情景时,也感到了一种冷彻骨髓的寒意。
一百多平米的地板上,到处都是血。
还没有彻底干透的,粘稠而猩红的,味道刺鼻、呛人欲呕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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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弈带着法研所的法医们,赶到蛎山港9-12号仓库的时候,在强烈的铁锈味中,他入目所见的,便是那几乎涂满了整个地板的鲜血。
一股寒意,如同闪电一般,从他的尾椎直窜延髓。
以他资深法医的阅历,柳弈甚至不需要用称重和面积法进行出血量估算,只光凭经验,他就能确定,如果这满地的猩红液体都是人血的话,那么这出血量,起码得有两千毫升以上。
同时,作为戚山雨的男朋友,柳弈自然是很熟悉戚蓁蓁的。
他估摸着,以戚蓁蓁的身高体型推测,她的体重大约就是四十五到四十七公斤上下,以7%的均数换算一下,她全身的总血量也就三千毫升左右。
事实上,一个体型正常的女性,急性失血量达到两千毫升以上,如果没有经过及时治疗,就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也就是说,如果这一地的血,都是从小姑娘身体里流出来的话,根本不需要找到尸体,光凭这个出血量,只要没有找到支持其尚存活的证据,就可以直接下定论,戚蓁蓁已经死了。
“去……”
柳弈的嗓子梗了一下。
他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但语调依然干涩得仿若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去做血痕预试验,立刻就去。”
“好、好的!”
江晓原一个激灵,立刻和其他几个法医一道,四散开来,到仓库各处取样,就地做起血痕预试验来。
所谓的“血痕预试验”,目的是要从大量的可疑血痕之中,筛除掉不是血痕的那些东西。
因为很多斑痕外观上与血痕十分相似,例如油漆、酱油、染料、铁锈甚至蔬菜和果汁等等,而预试验则能够帮助法医们迅速将这些痕迹与血液区分开来。
虽然仓库现场的血腥味已经浓烈到了让人窒息的程度,简直好像快要具现成实质一般,但柳弈还是抱着那么一点儿微弱的希望——他希望这满地半凝固的鲜红的液体,并不是人血。
江晓原抖着手,从仓库的大门边上一道拖拽的痕迹上刮下了一点儿粉末,然后把它们挑到白瓷反应板上,依次滴入冰醋酸和联苯胺,静置了一分钟后,再滴入过氧化氢——溶液滴入的瞬间,立刻变成了蓝色。
“预……预试验阳性……”
江晓原听到自己的声音磕巴着说出了这个结论。
与此同时,其他几名法医,也得出了同样的结果。
也就是说,他们在仓库现场分散取样的几个点里面,血痕预试验全部呈阳性——这就差不多可以证明,这几乎涂满了整块地板的猩红液体,都是血液了。
“好,我知道了……”
柳弈深深地吸入了一口带着浓烈血腥气的空气,又将它们缓缓地吐出。
“按照流程,全部拍照、绘图、采样,计算大致的出血量,同时注意有无血脚印、血手印一类的重要痕迹……”
他顿了顿,“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明白了吗?”
“明、明白!”
江晓原的声音哽咽得更厉害,眼眶已经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圈红晕。
其他几名法医也点了点头,然后一言不发,埋头做事去了。
安排好一切之后,柳弈转身,走出了仓库。
他看到,戚山雨正坐在隔离带附近的一道楼梯前,两肘撑在膝盖上,脸则深深地埋在了双手之中。
第133章 8.wrong turn-26
“小戚……”
柳弈伸出手, 搭在了戚山雨的前臂上,稍稍用了些力, 将他的双手从脸上拉开。
戚山雨抬起头, 双目充血,嘴唇哆嗦了一下,“柳哥……”
他的嗓音低哑, 声音轻得几乎要融进空气之中,“里面的……是不是?”
虽然戚山雨问得很笼统,但柳弈却立刻就听懂了。
“小戚……”
他的声音哽住了。
柳弈早就记不清楚,他以前到底有多少次,亲眼目睹某个死者的家属, 得知亲人的死讯时,那瞬间仿若天塌地陷般的崩溃和痛苦。
在他念研究生的时候, 隔壁组有个姓王的学长, 是从临床系转到法医系的。
通常只有学法医的学生,因为受不了这个工作的脏臭苦穷,考研的时候转到别的专业的,像王学长那样反其道而行之的, 法医系里可能好多年都碰不到一个。
所以,柳弈后来和姓王的学长混熟了以后, 还特地问了对方转系的理由。
他记得, 当时那位学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告诉他,他在临床实习的时候, 每天都要目睹病人辞世后,家属围绕在病床边,悲痛欲绝的模样,那场面实在太过致郁,他始终无法习惯,所以才从临床转到了法医系。
说完理由之后,那位姓王的学长又自嘲似的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我之前还很天真地以为,学了法医以后,反正交到我们手里的已经是尸体了,就不用再去面对家属的痛苦了……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只要我一天还和‘医’这个字打交道,就一天都逃不出面对人世间的各种生离死别。”
柳弈伸长手臂,环住戚山雨的肩颈,用力一拽,将他紧紧地搂进怀里。
“柳哥……”
他感到,自己臂弯里的人,正在微微地发着抖。
“里面的……是不是?”
柳弈听到,戚山雨又低声问了一遍。
“现在还不知道。”
柳弈抱住戚山雨,侧头在他的鬓角亲了一下,“我们会查清楚的,不要着急……”
他说着,将手掌移到戚山雨的脸颊上,和他鼻尖贴着鼻尖,近到足以呼吸交融,“别慌,等我们的结果,好吗?”
戚山雨垂下眼睫,死死地咬住嘴唇。
“我不知道……”
他突然伸出手,用力地回抱住柳弈的肩膀,声音里带了无法压抑的颤抖和隐约的哭腔。
“我不知道……柳哥,我现在真的很乱……”
其实,身为一个刑警,在看到仓库里的满地血迹的时候,戚山雨就已经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了。
但无论是多么理智的一个人,在面对至亲的死亡时,都根本做不到冷静的面对——就算柳弈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但戚山雨其实已经从柳弈的表情中看到了答案——恋人那样怜惜和心疼的眼神,几乎已经等同于肯定了他心中的猜测。
“柳哥……”
戚山雨的声音低到几乎让人难以听清,“柳哥,告诉我……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你现在应该等我们这边的结果。”
柳弈双手捧住戚山雨的脸颊,探头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口,“等会儿跟我们一起回去吧,让你在旁边盯着,行吗?”
听到柳弈的这个建议,戚山雨浑身一颤,明显地抖了一下。
“我……”
戚山雨只说了一个字,就再次紧紧咬住了嘴唇。
柳弈盯着自家恋人的双眼。
他从戚山雨湿润的眼瞳中,看出了如同一个溺水者,在眼睁睁地看着身下那块承载着最后一缕希望的浮木,正在往下沉时的,强烈的恐惧。
柳弈以前在不列颠邓迪大学修他的博士学位的时候,曾经跟着导师参与过一个课题。
该课题是使用多种现代法医人类学鉴证技术,将一些无名尸骨与失踪人口进行匹配,找到那些死者的真实身份。
那个始于社会公益性质的课题,找到的无名尸骨,多是一些死于疾病或者意外的流浪汉、拾荒者、偷渡客和难民,本意是想要帮助这些客死异乡的可怜人找到身后的归宿。
然而,当法医们将他们的死讯送回到遗族手里时,得到的经常并非感谢。
柳弈记得,曾经有一对年过七旬的老夫妻,抱着他亲手交给他们的,属于他们女儿的遗物,双双哭倒在了家门口。
那对老夫妻的独生女,在三十多年前和一个外乡来的年轻小伙儿私奔了,从此音讯全无,再也没有回过家。
夫妻两人苦苦寻找多年未果,从此一直保留着女儿曾经的房间,三十多年来从未搬家,每日守着这栋老旧的乡间木屋,就只盼着在他们有生之年,女儿会再一次踏进这个家门,一家团圆。
然而,柳弈送来的属于他们女儿的遗物,彻底打碎了二老最后的希望。
即便已经过去了好些年,柳弈依然能清楚地回想起当时老太太说过的每一个字。
她说:“如果你不把这些东西送来,我们到死时都会觉得,我们的女儿,现在可能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过着幸福的生活……”
老人抱着那只小小的遗物盒,任由泪水淌过瘦削而苍老的脸颊。
“可是,我们现在知道了,我们的女儿已经死了,她在三十年前……在她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时候,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