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呼啸而过的岁月(85)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了。他……宁珏,羽哥,是我军在缅北埋得最深的卧底。在这次行动之前,他的身份只有我与特战总部的另外两人知道。”
宁城捏紧的拳头浮现出苍白的骨节,骨节阵阵发颤,仿佛下一秒就将碎裂。
尹建锋又道:“当初我们为他伪造新的身份时,他说一切听从组织的安排,但希望能自己起名。”
“这三个字,就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
尹天低声念着那名字,一遍接着一遍。念至第三遍时,鼻子陡然一酸,侧头看向宁城,只见宁城紧咬着下唇,目光如一团冷冷燃烧的烈焰。
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那字间隐藏着的绵绵深意。
程,谐音城。
郃,谐音和。
尹建锋望向窗外,眸光似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他是当年北风最优秀的特种兵,聪明,纯粹,年轻,而且‘干净’。没有谁比他更适合那个任务。”
“但一旦接过那个任务,就意味着他——‘宁珏’这个人将再不存在。”
“也意味着长达数年如履薄冰的潜伏,对己对友对亲人的决绝与残忍,和有朝一日突如其来的惨烈牺牲。”
“他接过任务时的笑容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年轻、朝气、无畏无惧,还有一种只有强者才有的温柔。”
“他看着温吞,实际上骄傲又自信。他说总得有人去执行那个任务,如果他退下去,其他队友就得顶上,那么不如他亲自上。”
“伪造新的身份时,他给新生的自己起了小弟和小妹的名字。”
“他不能再有亲情,宁珏已经‘战死’在缅甸。我们将告诉他的父母——宁珏在与毒贩的战斗中壮烈牺牲,遗体无法被带回,追认烈士,追授个人一等功……”
“他作为一个普通军人的人生到此为止,但他不想忘记家里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孩。”
“他说希望弟妹以后能自由自在,不受他拖累地成长,于是在‘程’、‘郃’之间,加了单字‘羽’。”
“羽翼的羽。”尹建锋深吸一口气,转向宁城,“我曾经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拖累了你和宁和,直到上次你告诉我……你与宁和是因为他而出生。”
宁城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纸片,那名字似乎忽然有了生命,正轻声呼唤着他。
城城,城城。
他记得那声音。
温和如春风,若细细品味,甚至会察觉到一丝极浅的青草香。
他无论如何无法将这声音的主人与铁血的卧底、残忍的毒枭联系在一起。
然而当那声音碰触到他颤抖的心尖时,他又生出一道古怪的感怀,仿佛他那谦和的兄长……
不,只有他那谦和的兄长,才能契合如此军人的铮铮形象。
尹建锋虚着眼,压下涌至咽喉的哽咽,深深地看着宁城,“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阻止你进入特种部队了吗?”
“不仅是因为部队有愧于你的父母,更因为你的大哥……他希望你和宁和能平安地生活。”
“他受过太多的罪,很多你们根本无从想象。去缅甸时他才20岁,跟你俩一般年纪。”
“我们在后方,看着他孤立无援,却不能伸出援手。看着他一次次与死亡擦身而过,身体上遍体鳞伤,精神上几近崩溃。”
“他得像一个真正的毒枭,和他们一样铁石心肠,残忍嗜血。”
“这些年他传回的每一个情报都沾着很多人血。他自己的,敌人的,还有战友的。”
“我能为他做的太少,只能如他所愿,尽力保你平安。”尹建锋摇着头苦笑,“但你偏偏不领他的情,像他当初一样,削尖了脑袋往特种部队里钻。”
宁城摁住突突直跳的额角,眉峰紧拧在一起。手心冰凉,似乎冻住的血液在那里戳出一个个破口,沁出一片湿淋。
他摇摇欲坠地站着,不知靠着什么才稳住越来越沉的身体。
尹建锋顿了好一阵,眼中浮出长辈般隐忍的慈爱,只是那道光瞬息间便暗淡下去。他以一种近似咬碎牙根的声音道:“这12年来,我早就做好了接受他牺牲消息的准备,但这一刻当真到来时,我……”
宁城忽然抬起头,目光如炬地望向尹建锋,艰难地开口道:“刚才的电话是说……说他……”
辗转难言,不过“死”之一字。
尹建锋捂住额头摇了摇,“没有确切消息。他失踪了。”
“怎么会失踪?为什么没有人保护他?”尹天情绪突然失控,血红着一双眼喊道:“他不是最重要的卧底吗?你们发起行动之前难道不考虑他的安危?”
宁城嘴唇轻微嚅动,眼中是比尹天更加安静却更加凌厉的不解。
尹建锋凝视着两个反应看似截然不同的年轻人,叹息道:“行为并未按原计划进行,风声走漏,只能提前。”
“我们的战士只来得及救出几名被他囚禁了数年的同僚。”
言至此,屋里传出一阵压抑的抽泣。
洛枫抓着额发,身子下方的地板上,是黯然滑落的眼泪。
宁珏手上沾着无数人的血,却在千钧一发的关头,竭尽全力保护着尚能保护的战友。
他本是能够顺利脱身的。
如果他没有心软“留下”兄弟部队的战友,没有将生路赠与别人。
尹天眼眸一闪,慌忙仰面将眼眶睁到最大。如果慢一秒,泪水就会奔涌落下。
他想起梦里见到的西装革履的宁珏,如果那时没有忽然醒来,他也许会听到最喜欢的哥哥笑着唤他——“小天。”
就像12年前一样。
他缓下一口气,喉结却抽得厉害,半晌才哽咽着道:“失踪了又怎样?失踪了就不去救了吗?”
掉落的茶叶已经完全凉了下来,无声无息的,颜色渐深,像已经干涸发黑的血液。
尹建锋压抑着满腔愤懑,说出自己都无法接受的解释——“他已经暴露了,很可能在努卡手上。我们的战士现在已经全部撤回,总部在评估之后认为没有营救他的必要了。”
宁城声音沙哑,目中凶光沉沉,愤怒得像一头被抢走猎物的野兽,一字一顿,“什么叫没有必要?”
尹建锋一怔,碰触到宁城的目光时,只觉浑身泛冷,几秒后才回过神来,黯然道:“他还活着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我们……总部的特种兵伤亡惨重,说是成功抓获了毒枭,实际上是一场血与命堆出来的惨胜。”
“不是兄弟们不想救他。”尹建锋闭上眼,关住眼中浓重的悲戚,哑声道:“实在是无法再用一场惨胜去接回一个几乎已经确认牺牲的卧底了。”
沉默在并不宽敞的房间回荡,撞出一声声悲壮的空鸣。片刻,尹天猛然抬起头,以从未有过的专注望进尹建锋的眼底,像一个普通士兵般喊道:“首长。”
尹建锋抬眼,与尹天对视的瞬间,心跳没由来地一顿。
尹天站得笔直,掷地有声地说:“首长,我申请前往缅北!”
宁城倏然回头,望向尹天的目光明灭闪烁。
洛枫站起身来,颤声道:“你说什么?”
尹天充耳不闻,仍旧坚定地看着尹建锋,“首长,我也是特种兵,我申请前往缅北,带回宁珏!”
尹建锋张了张嘴,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有一种被尹天那灼灼目光刺得流泪的冲动。
未等他说出一个字,宁城也倏然立正,如松如柏一般站在他面前,语气与眼神和尹天一模一样,“首长,我也申请前往缅北!”
空气凝滞的房间里,尹建锋难以置信地看向尹天和宁城,片刻后竟觉释然、理所当然。
洛枫抹掉涌出的眼泪,走至尹建锋眼前,右手有力地抬起,又如挥剑一般放下,毅然得如同一锤定音。
“首长,猎鹰一中队,申请前往缅北!”
“你们……”尹建锋撑在桌边,于情于理,都说不出阻拦的话。
身为军人,他太懂军人之间那种深至骨血的感情。
方才与总部通话时,他甚至差一点就说出“我自己带兵去救”。
但他到底已经不复年轻,一忍再忍,才堪堪压下心里那口至哀至悲的气。
然而在他即将假装已经说服自己之时,年轻人们却站了出来,说出他无法启齿的话。
十二年前,宁珏抱着必死的念头只身留在缅北。
十二年后,他的兄弟不计生死,只愿将他带回祖国。
无论他是生,还是死。
尹建锋看向洛枫,声音有种中年人独有的喑哑,“你是猎鹰的负责人,你考虑过后果吗?”
洛枫眼角轻轻上扬,英气勃然,“猎鹰从不惧死亡。”
片刻后,他呼出一口气,又道:“于理,这次行动我们本应参与,总部的兄弟代替我们受伤、牺牲,那么最后的扫尾工作,我们责无旁贷。于情,宁珏放了我的队员一条生路,这情,我们必须还。”
说完,他的语气稍软下来,“宁珏是北部战区和总部的人,我猜,总部的兄弟们应该比我们更想救回他。”
“如果他们力有不逮,我们乐意赴汤蹈火。”
尹建锋将写有“程羽郃”的纸条捏入手心,用力至极。
他转向宁城,“如果你接回的是一具没有温度的遗体……”
“就算是一堆白骨,我也要去。”宁城嘴角一抿,忽然握住尹天的手腕,声音像钢铁一般硬,又像丝绸一般柔,“我发过誓,会将他带回故乡。”
“他是我的战友、前辈。”
“是一个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记挂了十几年的兄长。”
“而我,是他的骨肉兄弟。”
尹建锋心中一动,又看向尹天,然而不待他张口,尹天已经坚定地启唇,说出一句令他几欲垂泪的话。
“爸,你说过,我是军人的儿子。”
第78章 暗夜突围
时间紧迫,不容一拖再拖,尹建锋当即拍板,决定由猎鹰一中队执行赶赴缅北的救援行动。
洛枫并未征调一中队全员,而是点出一支包括秦岳和梁正在内的12人小队,并亲自带队。
梁正一把擒住他的小臂,喝道:“你伤刚好!”
秦岳大步上前,眉头微蹙,“洛队,政委不用……”
“你叫我什么?”洛枫笑着打断,“洛队?”
秦岳眼角一撇,自知失言,慌忙改口,却听洛枫摇着头道:“你们这些人,有一天将我当做政委来看吗?你们谁叫过我政委?洛队洛队,不还是把我看做大队长吗?”
梁正看向尹建锋,一句“您说说他”还未出口,就见尹建锋站起身来,摘下肩头的军衔。梁正一惊,“您这是?”
尹建锋踱步上前,拍了拍洛枫的肩,语气平静而释然,“政委还是不要带队了,咱们一起去边境,你带领技术小组留在后方,带队的活儿吧,就交给我了。”
洛枫一怔,“首长!”
尹建锋抬起右手,示意他不用多说,“宁珏是我派出去的人,当年他叫我一声队长,现在他生死未卜,我不能干坐着看你们为他拼命。”
“可是……”秦岳难以置信地看着尹建锋,“可是您是将军!”
哪有40多岁的中将还拼杀在血雨腥风、瞬息万变的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