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呼啸而过的岁月(57)
王意文没有说明,但大家都听懂了。
宿舍里忽然就安静下来。
他们出生在和平年代,成长在物质条件越来越优渥的环境里。
有的人来自富足的家庭,打小衣食无忧。有的人家里虽然一穷二白,时常遭人白眼,却从未有过性命之忧。
他们的童年乃至少年时代,最大的烦恼也许是考试,考虑的最多的可能是晚上去哪儿打群架、怎么追到心仪的女孩儿、周末到哪个网吧组队杀怪……
将炸弹绑在身上,甚至藏入女孩儿下身这种事,永远只会出现在电视里。
电视里的地点是遥远的中东,而不是同一片国土上的南疆。
许久,郭战转移话题道:“咱们现在还算清闲,白天巡逻完了,晚上就能休息。老队员好像晚上还要出紧急任务。”
片刻后,周小吉轻声问:“逮分裂分子?”
“嗯,听说都是晚上动手。”宁城将裤子也脱了下来,使唤尹天道:“帮我打两瓶热水回来。”
尹天心里堵得慌,怎么也不想动,找理由道:“我也很累的好吧!”
“我脱光了怎么去开水房?”
“你又穿上呗!”
“会弄脏干净衣服。”
气氛终于活跃了一些,尹天不情不愿地坐起来,抓了四个温水瓶,打着哈欠道:“我帮你打水,你帮我洗衣服。”
“成。”宁城毫不犹豫道:“内衣内裤都帮你洗。”
第二天上街巡逻之前,买买提上尉并未出现,队里气氛也很是沉重。
换防弹衣时尹天偷偷问艾尔提:“有没感觉到咱队有点奇怪?”
艾尔提叹了口气,低声说:“听说昨天半夜有名队员在拆弹时被严重炸伤,现在还在抢救。买买提上尉一夜都守在医院,我今早听别人说那位队员好像已经不行了。”
尹天顿觉嗓子干涩。
艾尔提又说:“他是你们汉族军官,拆弹和爆破方面的专家,哎……”
宁城已经换好防弹衣,也扣好了头盔,提着步枪问道:“昨晚是什么行动?”
艾尔提摇摇头,“不清楚,但是应该是挺重要的行动,不然不会由买买提上尉亲自带队。”
这时,巡逻队长在门外喊了几声,一半维语一半汉语,尹天和宁城没听明白,艾尔提却迅速扣上头盔道:“快走,晚了要被骂。”
这天巡逻时,尹天一直心事重重,一会儿想着不知是死是活的拆弹专家,一会儿想起穷凶极恶的分裂分子,一会儿又假想自己出战斗任务时的情形……
注意力不太集中,看所有人都是模糊没有五官的。偶尔忽然醒豁过来,认真观察街头巷尾的行人,却疑神疑鬼地觉得谁都是恐怖分子。
换班休息时,宁城见他面无血色,问他怎么了,他也说不出个一二。
总不能说“我很害怕”吧?
在云南与西藏集训时,老觉得自己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死。如今到了南疆,走在不那么太平的大街小巷,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勇敢无畏。
会一惊一乍,会头皮抓紧,会双手颤栗,会心脏猛跳。
实在不像个训练有素、临危不惧的特种兵。
他有些怅然。
没有多少人敢站在死神面前竖中指。
但有的人会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恐惧,颤颤巍巍,却不退半步地与死神对视。
尹天自嘲地想,自己充其量是后者。
他不知道的是,在和平年代,后者已经足以被称之为脊梁。
第59章 我看着你
深夜,步兵战车的尖锐警笛声突兀地响起,几处平房顿时灯火通明,全副武装的反恐军人匆忙奔向所属小组的战车或吉普。梁正拍着选训队员的宿舍门,高声喊道:“1分钟之内,全员集合!”
宁城甩开门,拦住朝车队跑去的秦岳问:“教官,出什么事了?”
“有紧急任务。”秦岳眼中没了平日的柔和,“赶快行动起来,上车之后自然有人向你们交待该做什么!”
4组赶到特战一队之时,买买提上尉持枪站在战车旁,厉声道:“上车!”
这是12月的第一周,令选训队员们期待又有些畏惧的实战任务终于到来。
尹天挺直腰背坐在墙椅上,身子有些僵硬,双手紧紧抓着自动步枪,手心渗出冰凉的汗。他目视前方,看似镇定,心脏却跳得极快,双唇下意识地用力抿着。高度绷紧的神经令他渐觉呼吸困难,肺部急切地渴望新鲜空气,却不敢大口呼吸。
生怕一猛力吸气,就在队友与老队员面前露怯。
他害怕伤亡,甚至不愿见到大片大片的鲜血,却不愿让任何人察觉到自己的胆怯。
连宁城也不行。
虽已是隆冬时节,南疆又比内地寒冷不少,战车车厢却因为封闭狭小而异常闷热,驶出不久更是漫出一股呛人的燃油味。尹天微微拧眉,本想捂住口鼻,抬眼一看坐得一动不动的老队员,心下一震,只得捏紧拳头,放低呼吸的频率,试图“屏蔽”那难忍的气味。
坐在侧对面的艾尔提却咳了起来,干涩的咳嗽声在只有机械响动的车厢里格外明显。
买买提上尉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说了几句维语。尹天听不懂,只见艾尔提摇头摆手,也许正表达自己没事。
买买提上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了看时间,用蹩脚的汉语道:“窝闷接到线报,一个接受土耳其资助的团伙一周后会在卡拉洪镇制造自杀式爆恐袭击,他闷的武器将在凌晨5点左右到达,含自制渣药与美制枪支。窝闷必须在4点之前赶刀,并在他闷进行交易时,将他闷一汪打尽!”
上尉的音调滑稽,在场的汉族军人却无一人觉得好笑。尹天舔了舔嘴唇,才发觉下唇被自己咬得隐隐发痛。
宁城喊了声“报告”,言简意赅地问道:“我们的具体任务是?”
“你闷和窝闷的新兵一样,是第一次执行实战人务。”买买提上尉双手放在膝盖上,幽蓝的眸子在微皱着的眉峰下显得更加深邃,“所以卜会参与突击。窝会亲自带你闷守住外围。如果前线突击队员行动顺利,成功制服恐怖分子,这次任务对你闷来说就算一次近距离实战观摩。如果卜能……”
上尉顿了顿,浓眉皱得更深,“那就意味着大量伤亡,也意味着窝闷外围行动组成了执行人务的核心力量。”
尹天倒吸一口凉气,电影里才见过的血腥场面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盘旋。
宁城又问:“到时候我们应该怎么做?”
上尉看着他,嘴角倏然扬起,“到时候你自然知道怎么做。但窝要强调的是,能活捉就不要击毙,能制服就不要开枪。窝闷不知道追缉的暴恐分子是一组还是多组,一旦窝闷开枪,就可能让其余追缉小组陷入险境。”
宁城眼神一凝,喉结滚了滚,片刻后深呼吸一口,轻声道:“我明白了。”
尹天却将步枪拽得更紧,脑子里乱七八糟,不懂宁城那句“我明白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20分钟后,步兵战车停了下来。
买买提上尉打开车门前嘱咐道:“按战术队列行动!”
车门悄然开启,一名老兵火速下车,蹲在战车旁警惕地透过狙击步枪的微光瞄准具扫描着周围。
买买提上尉也跳下车,打出搜索前进的手势,宁城与郭战跟在他后面,据枪闯入黑暗。
尹天与周小吉在队伍中间,艾尔提与另一名老兵在队尾警戒。
队伍悄无声息地在浓重的夜色中快速前进,唯一的响动来自比人还高的荒草。
这声音并不突兀,好似夜风拂过,自然得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前方隐有光亮,买买提上尉示意停止前进。
尹天看着那一排排低矮破旧的房屋,心知那就是行动即将进行的地方。
队员们匍匐在荒草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房屋。买买提上尉肩头的通讯器发出极轻的沙沙声,一个低沉的男音传来——“洞九行动,洞九行动!”
尹天紧张地盯着前方。夜视仪中,一队人影迅速潜入平房,3秒之后,通讯器的信号却忽然中断,沙沙声被令人不安的盲音取代。尹天屏住呼吸,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脏猛烈撞击在胸腔上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通讯器的信号又恢复了,一阵不稳定的沙沙声之后,忽然响起一声如同麦克风对准音箱的尖鸣,接着便是一阵慌乱的枪声与脚步声。
尹天无法想象平房里正发生什么,本能地回头望向宁城,余光却被猛然出现的光明整个淹没。
他的心脏重重一收,耳侧传来轰然炸响,一声连着一声,好似炸药正被挨个引爆。
大地震颤,连荒草都似乎受到惊吓,在卷起的狂风中毫无章法地窜动。
通讯器的信号彻底断了。
宁城咬牙道:“首长!”
买买提上尉脸色惨白,额头上满是冷汗。尹天见他颤抖着关掉通讯器,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一个音调。
他的战友,他的精英突击队,也许已经在刚才的爆炸中全数葬身火海。
忽然,一双手紧紧按住尹天的肩膀。
艾尔提两眼通红,嘴唇轻颤,哑然道:“该,该我们上了!”
买买提上尉抹掉冷汗,将通讯器拨到另一个频道,眉间尽是阴鸷,“洞一洞一,洞六呼叫!”
一把中年男声传来,命令外围6组从东北方向追缉逃走的暴恐分子。
买买提上尉并未问及伤亡,单手指向火海右边的黑暗,低声道:“尖兵准备!”
这支外围小组的尖兵,正是宁城与郭战。
尹天心中大骇,愣生生地盯着宁城的背影,只觉咽喉被一只无形的利爪狠狠抓住。
周小吉推了推他,喊道:“天哥!”
他瞪大了眼,惊恐地看着准备行动的队友,终于想清楚宁城那句“我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队友倒下之时,便是我站起之时。
周小吉又推了推他,“天哥!首长在叫你!”
他这才回过神来,怔怔地望向买买提上尉。
上尉似乎并不奇怪他的反应,只将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尹天艾尔提江,跟上前方尖兵,提供火力掩护。但记住窝在车上的话,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要开枪!”
艾尔提一把拉住尹天的衣领,眼中尽是愤怒,低吼道:“走!”
尹天深深吸气,背上95式自动步枪与88式狙击步枪,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去。
爆炸发生之时,他的思维有片刻停顿,没顶的恐惧还未来得及袭来,便被上尉“尖兵出击”的命令压过。
当看到宁城义无反顾地站起身来时,那姗姗来迟的恐惧才如尖刺一般扎进他心里,令他顿失方寸,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如今,当与艾尔提共同扑向未知的黑暗时,他又像被浇了一盆冰水,立时振作起来。那些极度压抑的恐惧也顺着水流一并消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跟上!掩护!
他似乎隐隐明白过来,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保护不了战友与搭档。
他一路狂奔,朝向宁城朝向郭战,发誓要用手中的狙击枪护他们周全。
他没有看到留在原地的买买提上尉打开通讯器,低声道:“洞六已出击,请做好应战准杯,他闷都很紧张,注意别伤着他闷。”
逃脱的暴恐分子窜入光秃秃的戈壁丘陵,一时难觅踪迹。
南疆有大面积的光秃山林,巨石一般的山丘几无植被,山体因为风蚀与冰川活动形成一个个隐蔽的洞穴,给犯罪分子提供了天然的藏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