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记(83)
顾真这才发觉,眼前的傅云琛已经不是当年独来独往的傅云琛了。他的坚决和果断让人钦佩。
“那就不要放弃自己。”顾真撂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傅云琛抚摸自己脖子上的玉佛,喃喃道,“崇岳,我一定会去见你的。”
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傅云琛发觉郭昊天进入了房间。
“云琛,你要不要吃东西?”郭昊天小心翼翼地问道,“已经三天了。”
“还有多久会到广州?”灰暗中,傅云琛问道。
郭昊天没想到傅云琛会跟他说话,紧张道,“还有四个小时。”
傅云琛淡淡道,“昊天,我曾经以为你死了,我很伤心,我为你哀悼,为你愧疚。可是你活着,我们却以这种方式重逢。”
郭昊天走近傅云琛,柔声道,“云琛,你我才是彼此命运维系的人。那天晚上,那么危险的情况下,你都愿意帮我救我,足以证明,你心里是很在乎我的。”
傅云琛沉默,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迎合。
“你还记得小时候,每次爹骂我,你都会帮我顶。你送我车,还教我打枪,我把书借你看,偷偷带你去学校听课……你很聪明,很多东西一学就会,还帮我做过作业……”郭昊天沉浸在过往的美好里,“我们一直都相互陪伴,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
傅云琛轻声道,“我记得。”
“你记得?”郭昊天有些欣喜,他坐到傅云琛身边,讨好道,“还有晓婉,晓婉想跟我们玩,可我们总是嫌弃她……”
傅云琛道,“她是掌上明珠,我不敢带着她。”
郭昊天感觉傅云琛已经想通了,但他又觉得这不可能。
“云琛,你终于肯跟我好好说话了。”郭昊天试探道。
傅云琛转过头来,讽刺道,“若是我不肯对你好言相向,你便要一直拘禁着我吗?”
郭昊天难过道,“难道你不知道我对你的心吗?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说了,我喜欢你!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
傅云琛没有领情,“可是你的喜欢,却是这样……” 他举起自己的左手,仍然被铐在床头上。
“我那是没有办法。”郭昊天辩解道,“我不想这样对你,可是你那天太激动了,不这样做你会伤着你自己的。”
傅云琛放下手,颓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打中我的那一枪,差点要了我的命。”
郭昊天一听,心痛不已,忙握住傅云琛的手,“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子弹震断了我两根肋骨,震伤了我的肺叶。我的右手已经抬不起枪了。”傅云琛说得平静,但字字句句都是对郭昊天心灵上的惩罚。
“我在医院昏迷了一天一夜。我失血过多,危在旦夕,需要及时输血。你知道是谁献血给我的吗?”傅云琛回忆道,“是张崇岳。那个时候,你大概已经乘船离开陵城了。”
“你所谓的喜欢,是通过欺骗把我绑走,把我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哄我,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傅云琛漠然道,“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郭昊天一瞬间被打回原型,他试图为自己辩解,却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出任何理由。
“云琛,我也不想的,你中途跑出来,我才……”郭昊天垂下头,认真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也很煎熬,我甚至想过一了百了。可是……”
傅云琛伸手拍了拍郭昊天的脸颊,轻声道,“不需要一了百了。好好活着,昊天。我没有怪你。只是我想让你知道,不要只想着你自己。”
郭昊天手在发抖,原来是他辜负傅云琛在先,他太自私了!
“对不起……”郭昊天一把抱住傅云琛,拼命解释道,“是我不对,让你吃了这么苦头!”
“昊天。就算张崇岳在可恶,他对我是真的好。”傅云琛闭上眼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现在经不起任何人再离去了……”
“不会的,我和晓婉都不会离开你的。”郭昊天乐于看到傅云琛在他面前示弱,傅云琛的脆弱让他错觉他们已经和解了。
“我想出去走走,你陪走走,行吗?”
郭昊天有些犹豫,但见到傅云琛脸色苍白,又加上心有所愧,犹豫道,“好吧。”
郭昊天解开了手铐。
傅云琛转了转手腕,站起身来,他身子晃了晃,轻声道,“头晕。”
郭昊天扶住他道,“可能是迷药的副作用……”
傅云琛又道,“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头快炸了。”
郭昊天闻言更是心疼,便带着傅云琛一道走出了房间。
天气尚算晴朗,甲板上,秋风乍起,这海风带着初秋的清冷。傅云琛衣着单薄,海风吹得他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可是他喜欢这种冰冷。让他很清醒,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境遇。
甲板上还站着三三两两的旅客,都是背井离乡,跋山涉水要到广州开启新生活的人。
傅云琛发现,郭昊天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都是他的追随者。正如顾真所说,郭昊天在广州革命党中混到了一定的地位,今非昔比。一旦真的到达广州,他很难脱身。
“云琛,你的手好冷。”郭昊天将傅云琛的手指搓了搓,干脆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傅云琛套上,“你的伤没好透。”
傅云琛从容地任凭他为自己披上衣服。郭昊天被傅云琛顺从迷惑了,这种默认,很像以前的时候。傅云琛对他一直都是这么纵容。
傅云琛望见了不远处的栏杆。他说,“我想过去看看。”
郭昊天警惕道,“不要了吧,风太大了。”
傅云琛露出寂寥的沮丧。
“我陪你过去。”郭昊天妥协道,“既然你想去的话……”
傅云琛走到了栏杆边,海面上金光灿灿,很不真实。这一缕明亮让傅云琛眯起眼睛。他望见了海面上若隐若现的一个白点。
这时,船身明显减速了。
“怎么回事?”郭昊天扭头奇怪道,“是不是快到那个小码头了?”
郭昊天话音刚落,便被傅云琛一把推开。傅云琛虽然功夫没有完全恢复,但这几日静坐休息,还是足以推开郭昊天的。
“云琛!”
郭昊天猝不及防,只见傅云琛瞬间翻过栏杆,站在了栏杆之外。
郭昊天吓呆了,他脸色煞白,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叫道,“你干什么!你不要做傻事啊!”郭昊天站起来,企图去将傅云琛拉回来。
周围的旅客都吓了一大跳。
海风飒飒,吹得傅云琛几乎睁不开眼睛。
水面波光粼粼,漂亮得像鸿意楼的琉璃。曼妙的歌声在他的脑海里飘荡,张崇岳在向他敬酒。他想鸿意楼了。那才是他人生开始的地方。
就是死,他也要死在鸿意楼的金碧辉煌里。
傅云琛扭头匆匆看向郭昊天,轻轻一笑,“郭昊天,结束了。”说罢他毫无犹豫,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几乎同时,郭昊天伸手冲了过去。可是,郭昊天什么也没抓到。他披在傅云琛身上的衣服,飘落到甲板上。
太迟了。
海面上激起水花,大海彻底吞没了傅云琛。
郭昊天丢掉衣服,正要翻过栏杆,却被人扯住手脚。
“他跳下去了!快去找啊!快去救他啊!”
“有人跳海了!”人群中发出惊呼。
郭昊天疯了似的挣脱桎梏,傅云琛刚刚还在他的面前,好好的跟他说话。怎么回事?怎么一瞬间就不见了。
郭昊天扭曲地叫道,“傅云琛!!!!”
回答他的只有阵阵海浪声。
郭昊天口袋里的金戒指掉了出来。
拼命想抓住的,留不住。
想摆脱的,走不掉。
这才是报应。
☆、相忘于江湖
1928年南京玄武湖初春
一辆插着青天白日旗的汽车缓缓驶进玄武湖边的一座洋楼大院。管家指引轿车在花园内停稳。从车上走下一位年轻军官。那军官身姿挺拔, 面容英俊,薄唇上蓄着两撇胡子, 显得少年老成, 又有一些成熟的魅力。
“舅舅!”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从洋楼里跑了出来。
那年轻军官俯下身将小女孩一把抱起, 温柔道,“念琛!”
这位年轻军官正是昔日军阀郭长林之子——郭昊天。
1924年孙文发表《北伐宣言》, 郭昊天随蒋介石为首的北伐军一路北上平定中国军阀混战的局面, 而后进入黄埔军校学习,现在南京市政府就职。
1927年,郭昊天和郭晓婉一家追随中央政府, 定居南京。
“有没有淘气?”郭昊天一边抱着郭念琛一边往屋子里走, “妈妈呢?”
“妈妈在喂弟弟。”郭念琛搂着他的脖子说道,“今天姆妈说舅舅会来, 我等了一上午。”
郭晓婉怀着郭念琛的时候,误以为郭昊天身死,她与丈夫景峰约定第一个孩子要随他们家姓郭。没想到后来郭昊天死而复生,但景峰仍然履行了这个约定。1924年的4月,郭念琛在广州降生。
郭昊天抱着郭念琛坐到沙发上。他注意到郭念琛脖子上挂着一块金色的怀表。那怀表有些年份, 外壳黯淡。郭昊天一愣,道, “你怎么把这个翻出来了?”
郭念琛打开怀表,仰起头问道,“舅舅,妈妈说我还有一个舅舅, 是照片里的这个人。”
郭念琛的小手指着怀表里的一张小相。那是23年的初夏,郭昊天的生日会上,他们兄妹俩和傅云琛的合影。
傅云琛的面孔已渐模糊,郭昊天眼前闪现出傅云琛坠海前那张平静的笑脸。
四年了,傅云琛坠海前的这一幕总会出现在郭昊天的梦魇里。每一次,他都无法控制结局,眼睁睁地看着傅云琛消失在汪洋大海中。
“舅舅?”
郭昊天回过神来,柔声道,“是啊,他也是你的舅舅。”
“那他现在在哪儿呢?为什么不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郭昊天垂下眼睛,轻声道,“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回不来了。”
郭念琛天真道,“那可以开着大车去接他啊。这个舅舅一个人住多可怜啊。”
郭昊天悲伤地摇了摇头。
郭念琛感觉他这位英俊的舅舅快哭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舅舅你怎么啦?”
“念琛,过来。”郭晓婉适时出现唤回郭念琛。
郭念琛从郭昊天腿上滑下来,跑回了郭晓婉怀里,念叨道,“妈妈,舅舅好像很伤心,是不是念琛说错话了?”
郭晓婉亲了一下女儿的头顶,把她交给了保姆。
郭昊天起身道,“景峰准备好了吗?”
郭晓婉点了点头,“他一会就来。”
兄妹俩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虽然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可是他们谁都无法忘怀四年前的事,彼此心怀愧疚又心照不宣。
所以,郭晓婉的第一个孩子,取名为念琛。
景峰带着公文包匆匆赶来,景家当年举家南迁,后景峰进入中央秘书处工作,不必带兵打仗,也算符合他贵公子的习性。
今天,郭昊天来找他,是要随他一道前往中央饭店参加国民党党员代表大会的酒宴。
景峰坐上轿车,忽然神秘道,“昊天,昨天我帮忙复核这次参会的党员名单,你猜我看到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