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记(60)
松井一郎正蜷缩在包厢内不敢动作,他听到门口传来声响吓了一跳,正要大叫。下一瞬,便傅云琛破门而入,将一个圆环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松井一郎惊恐尖叫,双手胡乱无章地想把铁环扯开。可是铁环越收越紧,已经割破了他的脖子。
火车吭哧吭哧地继续前进,很快便出了山洞。当其他日本守卫赶到时,松井一郎还躺在地上抽搐,他的脖子被割开一道口子,鲜血像喷泉一样往外喷薄。
众人都看傻了,压根没缓过神来。手忙脚乱地要帮松井一郎止血,但松井一郎已经在血泊里咽了气。
当时距离北京站还有半小时。
傅云琛和顾真顺利逃脱,撇得干净,两人干脆从天津迂回回城,绕过北京森严的盘查。
松井一郎的死状委实可怕,血喷溅满车厢,染红了卧铺的正片床单被褥。那浓厚的血腥气让人作呕。
下手之人,动作干脆利落,杀人无形,又能成功逃脱。可见训练有素,不是一般的杀手。
当时国内暗杀风潮盛行,不少有志之士投入其中,目标都为国外的间谍特务。松井一郎身份特殊,又是犯人,即使日本领事馆雷霆震怒,誓要追究,但缺乏证据线索,只得不了了之。
消息很快传到了陵城。
郭昊天虽被问责了几句,但是不痛不痒,没有实质性的惩罚。横竖大家关起门来还是自己人,在有些时候,还是一致对外的。
张崇岳早有预料,傅云琛出手就不会失败。只是他心痛傅云琛为他再染杀戮,焦灼地等着傅云琛回来。
傅、顾二人辗转四五天,终于才回到了陵城地界。
顾真眼见要和傅云琛分道扬镳,忽然道,“傅先生愿不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
几天相处下来,傅云琛觉得顾真是个可以相交的朋友,便没有拒绝。
两人随即一同来到灵安寺。寺中香火清淡,没有多少香客。这年头,时事动荡,烧香拜服根本靠不住,穷人有点钱宁可祭自己的五脏庙也不愿去供奉那泥菩萨。
“傅先生还记得这里吗?”
傅云琛望着寺前的那棵大树,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杀秦三后负伤流落至此被人所救,再后来遇上了张崇岳。
“我曾在这里救过你,将你带到租界的饭店。”顾真自己坦白道,“你当时神志不清,可能不记得了。”
傅云琛摇了摇头,“抱歉,我现在才想起来。”
顾真道,“没关系,最后由张将军出手相助,你才无碍。如果没有他,或许你就被我带到广州去啦。”
傅云琛这一听,便猜出了顾真的真实阵营。他对这些党派纷争没有兴趣,所以也不在乎顾真究竟为谁效力。
“我带傅先生来这,只为证明我是友非敌,傅先生以后能交我这个朋友吗?”
傅云琛点头道,“自然,你是个值得交往的人。”
顾真指着大雄宝殿中央的佛像道,“既然,傅先生拿我当朋友,那我便说几句真心话。你知道佛祖割肉喂鹰的传说吗?”
傅云琛瞧那佛像明眸善昧,眉眼低垂,普度众生之态。
顾真接着道,“传言佛祖成佛前,曾见一头老鹰在追杀一只鸽。佛祖出言让老鹰放过鸽子,老鹰却说,你只看到鸽子可怜,怎么不想想我没有食物会被饿死呢。佛祖便说可以割下自己的肉喂鹰,可是鹰还不满足,它要佛祖割下和鸽子同等重量的肉来。”
傅云琛听出了顾真故事里的寓意,他道,“你想说什么?”
“张参谋位高权重,拥兵自重,便是那老鹰。郭督理年少气盛,浮躁冲动,便是那鸽子。表面上看起来,鸽子不是老鹰的对手,可若老鹰真听了佛祖的话,不杀生求食,那它还活得下去么?鸽子暂时能躲避老鹰的追击,但弱肉强食,如果他止步不前,自以为是,迟早也会变成别人的口中食。”
“傅先生想维持两人间的和平,就得有割肉喂鹰的牺牲。可佛祖割肉后反得真理,立地成佛。你我皆是凡夫俗子,又怎么消耗得起?”
顾真寥寥数语竟点破了傅云琛萦绕在心头数日的困惑。
“在顾某看来,傅先生聪慧敏捷,却深陷其中不得要领,应是当局者迷了。”
傅云琛低头不语,他被顾真窥出心事,竟有些无地自容。
顾真毫不介意,大方道,“我也是难得能跟你说这些,希望傅先生不要介意。”
傅云琛摇了摇头,“顾秘书肯与说这些,我该道谢才对。”
顾真见傅云琛一点就透,便知没有对牛弹琴,他扬了扬手,先行告别,剩下的诸事得靠傅云琛自己领悟了。
顾真说的话让傅云琛醍醐灌顶,在张崇岳和郭昊天的争斗中,自己是无法明哲保身维持平衡的。一味地和稀泥,只会害人害己。
郭昊天对张崇岳的成见根深蒂固,绝不是他三言两语可以说通的。如今郭昊天主动将玉佛归还,和他划清界限。傅云琛想,既如此,自己也该当断则断,不再对郭昊天抱有幻想。
更换立场,张崇岳要如何应对郭昊天是张崇岳的事,反之亦然。
就像以前,张崇岳行事极端,逼迫自己脱离郭家,自己不同样憎恶张崇岳的言行么。为何现在,自己竟也在做同样的事,自以为是地干涉两人关系,反而弄巧成拙。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傅云琛只觉自己大错特错,险些酿成大祸。
傅云琛想通这一层后,懊悔不已。他走出灵安寺,边走边想,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张公馆。
张公馆,他来过很多回,没想到这条路已经烙印进他的脑海,抹不去了。
“傅先生?您来啦~”小丫头在院子里收拾花木,见到傅云琛在门外徘徊,兴奋道,“您来了,怎么不叫门呢?”
傅云琛沉默不语,硬着头皮进了门。
小丫头高高兴兴地将傅云琛迎进门,“将军念叨您呢,说您怎么不来,正要派人去呢。”
一进门,张崇岳正坐在客厅里听唱片。他腿伤没好,只能通过轮椅出行,在床上躺厌了,出来透透气。
张崇岳问道,“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何副官没接到你吗?”
傅云琛想了想,兴许是他和顾真直奔灵安寺而去,错过了何副官。
张崇岳没有深究,他着急道,“你快说说,你是怎么做掉松井一郎的?我派去保护你的人都是一群饭桶,居然还能把你跟丢了。还好你有良心肯打电报回来向我保平安。”张崇岳像个深闺怨妇似的喋喋不休,让傅云琛哭笑不得。
“人多口杂,我单独行动反而得力。不过这回,倒是遇上高手。”说着,傅云琛便把顾真参与暗杀之事悉数与张崇岳讲了。
张崇岳有高度政治敏感,他担心顾真是孙文力量派来游说郭昊天的,面上不动声色,内心隐隐有计较。
紧张的情绪一过,两人便各自放松下来。张崇岳提议要在傅云琛家里装一部电话。
傅云琛不以为然,认为没有必要。
“不行,电话还是得装。”张崇岳倒是不容反驳,“要不然,你就干脆住在我这里。”
傅云琛真不知道他这神逻辑怎么来的。
“我为你受伤,你该有责任。”张崇岳理直气壮,“你以为隔三差五来探望我,就行了?”
傅云琛见张崇岳这几日除了腿脚不便,精神倒是好得很。不但没有瘦下去,反而长胖了一圈。
反观自己,担惊受怕,身心俱疲,寝食难安,原本合身的衣裳又大了几分。这场灾祸不是折磨张崇岳的,是来折磨他!
“张崇岳,那今天晚上我不走了,在你家睡一晚。”
张崇岳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逼你。”
傅云琛懒得同他理论,反正说不过他,干脆听之任之。
到了晚上,张崇岳要回屋就寝。他这尊大佛,现在是寸步难行,得靠人抬上去。这种事自然不用劳烦傅云琛,待卫兵将他连同轮椅一道抬上二楼后,剩下的事就轮到傅云琛了。何副官落功成身退。
张崇岳顿时变得柔弱无骨,弱不禁风,歪歪靠靠得自己立不住。傅云琛只得半搂半抱地将他扶进房间。
“你那条腿再使点劲。”傅云琛满头大汗,“你又不是半边身子都不能动了。”
张崇岳柔弱道,“今天没吃止痛药,这会疼得厉害。”
“干嘛不吃?”傅云琛知道这种苦楚,这是钻心刺骨的疼。
“怕吃多了变傻子,要是成了傻子大帅可怎么办?先前就被炸伤过脑袋,那是外伤。止痛药吃多了,神经不好就是内伤。”张崇岳说的头头是道,好像真的要变傻了似的。
傅云琛腹诽,连你都成傻子了,那世上就没有聪明人了。傅云琛念他是个伤患,便由着他性子来。可张崇岳是个得寸进尺的主,他见傅云琛有心纵容,便趁机搂着傅云琛一起滚到床上。
傅云琛猝不及防被他这么一冲,后脑撞在床垫上,头晕眼花。
“云琛,疼吗?”张崇岳搂着傅云琛,趴在他身上说话。
傅云琛还没反应过来,乖乖答道,“不疼。”
张崇岳摸了摸他脖子上的玉佛,撑着脑袋侧卧着,问道,“我是问你心里疼不疼?为了我,郭昊天与你划清界限,你与他十五年的兄弟情化为泡影,你就没有一丝留念吗?”
傅云琛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想要的留不住,就随他好了。”
张崇岳坦诚道,“云琛,你跟我很像。我们从小都没有父母,吃尽苦头,如今得来的一切都是靠自己打拼来的。你与我才是天生一对。”
傅云琛觉得这言论可笑,他悠悠道,“我与你不同。你位高权重,统领万人。我只是一个俱乐部的小老板,一无所有。”
“你有我啊。”张崇岳舔着脸靠过来,“如你所言,我张崇岳位高权重,却肯向你自荐枕席,你还不要?”
傅云琛侧过头来,他瞧张崇岳面容俊俏,风度翩翩,是个佳公子。如果真的能同他好好谈情说爱,也许会是场终身难忘的感情体验。
傅云琛答道,“要不起。”
张崇岳嗯了一声,“哪里要不起?难道我是邪教头子会拉着你一起堕入魔道吗?”
傅云琛叹了一口气道,“你喜欢我,只是一时新鲜,随时都会抽身而去,再谋佳偶。而我若是喜欢了你,会万劫不复。”
张崇岳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下一瞬,他的笑容变得可怕起来,露出森森白牙,像是要吃掉傅云琛一样。
“傅云琛,你听着。我是魔,就是下地狱,我也不会放过你。”
傅云琛没有被他唬住,闭着眼睛道,“少装神弄鬼了,你最多就是个瘸子鬼。”
张崇岳脸上的可怖转瞬即逝,他坐起来,笑道,“我说真的。”
傅云琛没有回应,兴许是张崇岳的这张床太舒服,他迷迷糊糊间,竟有了倦意。张崇岳见他不理自己,便俯身去数他的睫毛。
在张崇岳眼中,傅云琛这个人,就连闭着眼睛,睫毛都弯成他喜欢的角度。
窗外月色静好,此情此景,可谓温情脉脉。张崇岳用手点了点那温凉的玉佛,轻不可闻地在傅云琛脸上亲了一下。
☆、“瓮中捉鳖”
1922年临近年底的一天, 陵城飘起了雪花。江南少雪,但是陵城靠北, 终于还是落下了今年的初雪。
张崇岳告诉傅云琛, 今天是12月25日, 是圣诞节。
傅云琛听过圣诞节,以前郭昊天和郭晓婉会带他去参加教堂的活动, 跟着那金发碧眼的外国牧师做礼拜, 有人唱圣歌,有人发礼物。结束的时候,信徒们会说“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