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的流浪笔记 上(207)
第109章
韩竞敏锐地睁开眼, 房间里光线很暗,夜里外面下了雾,从未拉严实的窗帘向外看, 世界朦胧得像一个鬼都。
深蓝色毛线崩直, 从他的手腕向窗边延伸, 那里站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韩竞下床, 走到黑影背后, 低低开口:“睡不着吗?”
那人没有反应,也没转头。
又梦游了。
韩竞轻轻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说:“回去吧。”
叶满没有反应, 也不动,空洞的眼睛像是看着什么,但眼前什么也没有。
“小满,”韩竞问:“你在看什么?”
小城深夜的死寂为室内落下一层霜, 叶满的手很凉。
“你别哭了。”叶满蹲在白茫茫的世界里, 无奈地看面前那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儿, 心里很不耐烦,厌恶极了。他很少对人有这样浓烈清晰的厌恶,因为每个人都是复杂个体, 他无法清楚判断。只是对这个孩子不一样。
“我很讨厌你, ”叶满对那个嚎啕大哭的孩子说:“你越哭我越讨厌你。”
小男孩儿哭得更厉害,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胡乱蹬腿儿,鼻涕眼泪糊了一身。
叶满心里涌上一股子恶心, 他说:“能不能放过我?别再阴魂不散了。”
叶满忽然抬起手,向前推。
推到了韩竞的胸口。
韩竞没动,叶满也没感觉。
“我想重新开始了。”叶满说。
那句含混不清的话进入了韩竞的耳朵,他认真盯着叶满, 试图弄清楚他的梦,可他没听懂,叶满也没再出声。
“所以,”叶满说:“别再跟着我了。”
小男孩儿站了起来,垂着头,在白色的世界里转身离开,越走越远,直至白色变成黑。
叶满又觉得好难受,他觉得自己丢了什么很重要的部分,猛地向前追出一步。
可刚刚的平地忽然变成了万丈深渊,他一下踩空,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坠落。
眼睛猛地睁开,他浑身都在发抖,大喘着气。
他躺在床上,房间里开着氛围灯带,光线柔和。
韩竞坐在他身边,手上拿着个小瓶子,周围一股子酒味儿。
叶满转头看,韩竞手上那个小瓶里面的酒精从透明变成了红色。
“醒了?”韩竞问。
叶满局促地坐起来,点点头。
韩竞倾身过来,抬手撩起他的头发,叶满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乖乖不动,然后觉得额头上一凉。
他转动两只眼睛往自己隐隐作痛脑门儿上瞧,像极了一只好奇小狗。
片刻后,他把手伸向韩竞的颧骨。
韩竞微微侧脸,方便他碰自己。
深夜里,酒店房间很宁静,叶满的心跳渐渐变得很缓、很慢。
“笑什么?”韩竞问:“刚刚做噩梦了吗?”
叶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说:“醒过来就看到了你,高兴。”
韩竞微愣,张张嘴,正要说什么,叶满只碰了一下就克制地收回手,低头看那一小瓶酒,问:“为什么它变成了红色?”
韩竞继续给他揉已经有些发青的脑门儿,说:“里面是藏红花。”
叶满:“哦。”
他脸色苍白,眼神疲惫,盯着那瓶酒发呆。
韩竞站了起来,走过来,叶满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给他空出位置。
“困吗?”韩竞问。
叶满摇头:“睡不着。”
他刚从恶梦里醒过来,不敢继续,怕把梦接上。
韩竞:“捏捏背?”
叶满摇头。
韩竞:“给你讲个故事?”
叶满大大的耳朵微微一动:“什么故事?”
他喜欢听故事。
韩竞把藏红花酒瓶盖递给叶满,在他草绿色的床单上坐下。
“那就讲个藏红花的故事。”韩竞说。
叶满把另一个枕头抽过来,靠在韩竞那边的床头,然后在自己枕头上躺下,做好听故事的准备。
他今天穿着柔软的米色家居服,针织的,散开的短发搭在鼻梁上,整个人看起来慵懒又乖巧。
韩竞靠着枕头,手臂撑在床头,侧身低头看他,声音低沉懒散:“在很久很久以前……”
叶满试图快点从刚刚的梦里挣脱,罕见得话多:“多久以前?几千年前、几百年前、还是几十年前?”
韩竞实在不太像一个会有耐心讲故事的人,他那紧贴头皮的青茬儿和过于硬派深邃的五官让他看起来更适合做一个沉默寡言的酷哥儿。
可现在这样一点也不违和。
韩竞:“那年我应该是十八。”
叶满:“那我就是九岁。”
韩竞挑挑唇,说:“嗯,小学生。”
深夜忽然醒来对叶满来说并不陌生,一般这种情况下他很难再次入睡,往往会伴随呼吸困难和严重焦虑,但他现在心跳很平静,他看着那个青海男人英俊的侧脸,听他说话,就像回到了姥姥小时候给他讲故事的时刻。
在很久很久以前——童话里好像都是这样开局的。
那个阳光把阳历牌煎成蛋黄色的年岁,小叶满孤零零待在被爸妈锁起来的家里,搬着小板凳坐在囚笼一样的窗前。
他小时候甚至没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写作业要趴在爸爸喝光的啤酒箱上,蛋黄色的夕阳透过防盗铁筋,一格一格落在他的语文课本上,上面画着七色花。
他的生字没有写完,又发起了呆,那个陈旧的、一个年代特色的木窗上,苍蝇在玻璃上练滑步,叶满的思绪飞啊飞,想着用七色花瓣许什么愿,要先摘下紫色的花瓣,因为他不喜欢那个颜色。想着想着,又跑神去想紫色的花瓣会飞去世界的哪个地方。
那时,天空最后一抹夕阳也照在了祖国某段公路的一段,藏红花的紫色花瓣坠落地面,落在了黑漆漆没有丝毫情绪的少年眼里,转瞬寂灭。
“我十八那年第一次遇见侯俊。”韩竞幽静的目光与他对视着,说:“那会儿还没开大车,只在路上做一点小买卖。”
叶满:“拉萨那个男孩儿的哥哥。”
“我们从伊朗商人手里收藏红花,”韩竞点头,低低说:“在中尼边境贸易市场收,再转手卖,赚取中间差价。”
叶满:“为什么……进口的藏红花更好吗?”
韩竞:“藏红花最早是从印度流入西藏,所以被叫藏红花,世界上最大的藏红花产地是伊朗。我们也培育,但因为种植气候要求苛刻,产量少,现在我们买到的藏红花也大部分来自伊朗。”
叶满呆了呆,说:“是这样吗?”
“在拉萨出差的时候,领导买过,买了两千多块的就那么一点点……”他眨眨眼,说:“卖家说它是来自海拔五千米以上高寒地区长出的藏药。”
韩竞:“骗人的,你买了吗?买了我去给你要回来。”
“没,”叶满说:“我用不上。”
韩竞:“早些时候用纸条、玉米须染色造假,现在少了,多数都是用劣质藏红花染色后卖。”
韩竞总是很耐心,跟他这个笨蛋解释过后,继续了下去。
他说:“我们是第一次出现在那个市场上,偶然听说那里有藏红花,就决定去看看。”
九岁那个春天万物复苏,花也开了,那时农耕地少,出门还能看到大片大片草原,叶满满草原找,找不到一朵七个花瓣都不同颜色的花。
他百无聊赖地躺在草地上,一片一片摘下白色野花的柔嫩花瓣,慢慢举起手臂,展开苍白细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