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情也说爱(52)
“嗯,我不怎么挑食,”梁嘉荣说着,反问了一句,“你以前经常吃这家店吗?”
烧鹅饭是陈憧打电话到楼下的烧腊店点的,做好后店员亲自跑腿送上来。刚才陈憧去开门的时候,梁嘉荣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好长时间没见你,现在都这么高大了”,言辞和语气似乎是当初陈憧还和母亲住在这时的熟人。
“我妈不会做饭,也没空做,都是给我留点钱自己解决。我又不想跑太远,就总是在楼下的烧腊店吃。”陈憧回答道。
两人就此又陷入沉默。
都说三年一个代沟,梁嘉荣和陈憧差了八岁,中间隔了快有三个代沟了。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相当尴尬,所以两人其实没什么太多的共同话题。
安静的房间里,空气似乎也凝固了。
今天的气温应该算凉爽的,但大概是格局问题,这间屋子并不怎么通风,空气全都闷在狭窄的房间里,感觉比外头还要热些。梁嘉荣坐在桌边,也没怎么动弹,却感到一股热气氤氲在身侧,身上那件黑色的半高领长袖带着热度地贴上身体。
——咔哒。
一声轻响拉回了他因为炎热而有些飘忽的思绪,他抬眼望去,看见陈憧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拧开了墙壁上的电风扇。
屋内的空气突然开始流动。汗水在风里蒸发,留下一片湿凉黏在皮肤上。
陈憧坐下时突然开口,说:“之前你说不记得我们六年前在港岛大学见过。”
这不是个问句,因此梁嘉荣也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是等着这人把后面的话也讲完。
“那你还记得自己那时候为什么去港岛大学吗?”
梁嘉荣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将记忆顺着时间线慢慢往前推,想起来确实有过这么回事。
六年前的冬天,他和庄情还没结婚,两人连面都没见过,但他已经知道庄文要求庄情结婚的事情,所以不算直白地向庄家透露过这方面的意向。
当时他去港岛大学是为了敲定设立奖学金项目去的,拟定的方案是给符合条件的申请人提供最多本科四年的学费。
做这件事,一方面是因为姐姐梁嘉莹毕业于港岛大学,想要以此回馈母校和后辈,另一方面,梁嘉荣也有意借这个机会对外塑造一个良好、正面的社会形象。
一个合格的豪门太太需要是什么样的,他比谁都清楚。
当然,这个举动最终有没有起到任何帮助,事到如今梁嘉荣也很难得到确切的答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如愿所偿地在半年后和庄情结婚了。
“资助名单里有你吗?”他问。
奖学金的事有专门的团队和校方人员去跟进,梁嘉荣要做的不过是签署最终方案和给钱。只有第一批奖学金资助者名单出于形式上的考虑,是他亲自审理过的。
可梁嘉荣仔细回想了一下,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但他几乎能确定那份名单里并没有陈憧。
“我不在最初的名单上,”陈憧解释道,“那时候我母亲的头七还没过,我根本就没想起来要申奖学金。系里一个和我关系比较好的教授在知道我的情况后,紧急联系学校,以个人名义担保,希望学校能考虑一下我。”
那怪不得,梁嘉荣心想。
“我符合奖学金的所有条件,只是因为没有按时提交申请资料,首批名单又已经拟好给你过目了,所以校方很难做,”陈憧继续道,“你来的那天我正好去补交资料,负责人干脆把我留了下来,说正好可以当面跟你说明情况,争取一下。”
这句话终于勾起了某段被埋藏在脑海深处的模糊记忆,梁嘉荣隐约记起几个模糊的画面。
一月湿冷的空气。窗外晃动的树影。一个沉默不言的年轻学生,穿着洗褪色的牛仔裤。
以及一片略显漫长的寂静。
或许梁嘉荣应该要记得这次初见的,可惜那时候他自己就有一堆烦心事未解决,对这个小小的插曲压根没放在心上,因此也完全忘了当时的情况。
不过他大概记得自己说,如果符合条件就可以考虑,具体怎么操作学校协调好,别到时候搞出问题就行。
“其实临走前你还跟我说过一句话,但你应该也不记得了,”陈憧直勾勾地盯着梁嘉荣,像是透过眼前的人看到了遥远的六年前,“你跟我说‘节哀’。”
屋子里好一会儿都没人讲话。
直到梁嘉荣放下筷子,问:“你和母亲关系好吗?”
这个问题似乎对于陈憧来说有些复杂,这人许久后才回答说:“很难讲。”
陈憧也放下了筷子。
“我妈妈是个Beta。你应该也清楚,Beta虽然有生育能力,但无论是与Alpha还是Omega结合生出的孩子,在99%的概率下都只会分化成Beta,”陈憧的语气十分平静,像是在描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她觉得分化成Alpha是‘对我好’的,所以怀孕期间一直在注射违禁药品。”
这种药对于母体的副作用很大,不仅是身体上的,精神上的摧残也相当严重。而尽管陈憧最终确实分化成了Alpha,他的信息素和易感期也受这种药的副作用影响,变得极其不稳定。
他的易感期可能一年才有一次,也可能一个月有两次,如同他的人生那般混乱、失控。
仿佛一种另类的残疾。
所以他不觉得自己能有多爱自己的母亲,后者大概也从未对他有过太多独一无二的关爱。甚至,他的母亲对他应当是有一丝怨恨的。
她总说自己为了养育他付出了多少,把一切痛苦都归因到他的身上,以此希望他不要辜负她的牺牲。
陈憧只在他们之间感受到一种哪怕是脱离脱离母体后仍无法斩断的、由脐带相连的关系。
在听到母亲死亡的消息的那一瞬间,他的反应并不是悲伤或者难过,反而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他感觉自己像是从什么无形的桎梏中解脱了。
“但我很快开始唾弃自己在那个瞬间的想法。我发现真的只剩我自己了。”陈憧继续道。
母亲死后只给留下一小笔钱,还有这间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再没有别的。
连遗言都没有。
这么多年的相处也让陈憧早已习惯了母亲的存在。即便他们一天里鲜少能碰上几面,也不像别的母子那样有多少温馨相处的时间,可母亲走后他才惶然发觉,自己真的是一个人了。
爱也好,恨也好,都没了。就像眼泪落入维港的潮水中,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种如浮萍飘在浪间的孤独和不安开始膨胀,吞噬陈憧的理智,让他对每一个未知的明天都感到恐惧和无望。
直到银行打来电话,告知他母亲名下有一个保险柜,需要亲属去处理里面的东西。他赶过去,发现保险柜里放的是一张出生证明、一张十几年前的亲子鉴定,以及母亲年轻时和庄文的一张合照。
那是陈憧第一次得知自己的身世。
想当然的,他想要向这个从未在他的人生中出现过的父亲索要过去二十年没有得到的一切,却有一个鬼魂在不断地出现,制止他。
一个名叫母亲的鬼魂。
她的固执和自傲哪怕是到死了也不肯放过他。
屋里一片死寂,陈憧不讲话了,梁嘉荣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窗外天色渐晚。街头华灯初上。
“我要回去了,”梁嘉荣看了眼手表,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硬盘还给我。”
只见陈憧放下手里的书,从床上起来,拉开墙边那个五斗柜的抽屉,拿出了装在透明袋子里的硬盘。
但他没有立刻递过来。
“走之前抱抱我吧。”他看着梁嘉荣,开口道。
梁嘉荣不做声地站在原地。
短暂的沉默后,陈憧试探般向前一步,见梁嘉荣没有回避,这才抬腿来到后者面前,张开双臂把人抱住。
他抱着梁嘉荣的双臂几乎都没有用什么力气,只是松松地绕过肩背,圈住身体。甜蜜的信息素随之飘来,梁嘉荣没有推开陈憧,他只是越过那人的肩膀,看向墙上那片不知道是什么灯光投下的光影,仿佛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