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声(40)
“但是再过两天,也就云开雾散了,再过几个月,该是春天,还是春天,不会变的。”
傅冬川意识到他在安慰自己,低头去亲他的额头,温声说:“我没有害怕。”
“我只是……”
说到这里,男人没了声音,停顿到像是电影胶带卡住。
他们在厚厚被子里紧拥,许久没有说话,让这几个字虚空停了好几分钟。
直到傅冬川准备好,才继续往后说。
“我只是想起车祸的那天夜里。”
“其实那天夜里,没有这么大的风,甚至是个晴夜。”
“我和爸妈一起坐车回家,那时候是在暑假,我们在农村里看望过老人,准备返程回家。”
周筑静静地听着。
他突然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再热一点,热到烫都好。
他想多暖暖他。
“山路的风景很好,然后,我爸妈都是很开朗的人。”
“我爸一边开车,一边说,觉得这样活着就很幸福,他真爱我们。”
傅冬川停在这里,许久露出苦涩的笑。
“我以前性格比较内向,那天我在想,我很快要去外地读大学了,能对他们说爱的机会很少。”
“所以我说了。”
“我说出我也爱你们之后,没有过半分钟,车祸发生了。”
夜间山路不算安全,迎面驶来的车错误变道,把他们的车撞下斜坡。
他的父亲母亲死在了那个夜晚,死在了他说过爱的半分钟后。
只留下他一个人,沉默地办葬礼,以沉默回应所有亲戚的询问,以沉默度过高中时代最后的那段日子。
周筑停在这一刻,心疼到抽出手臂,转身把傅冬川抱在怀里。
台风夜,他本来是被庇护宠爱的那个人。
他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一米九,没有办法多给傅冬川一点安全感。
他多希望自己能是心理医生,多说些更专业切实的话。
“对不起。”他喃喃地亲着傅冬川:“我不该问的。”
“但是,如果你想说,我都听。你要是不想说了,也都可以停下来。”
傅冬川停顿一会儿,闭着眼回忆。
“我的舅舅和叔伯都坚持认为,我们那次行驶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们怀疑我们在争吵,说我父亲开车技术非常好,不应该出这样的事。”
“他们很想找到一个原因,一个足够能让他们接受的原因。”
周筑听得鼻头发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抱着他低声说:“我爱你,冬川,我爱你。”
“你看,我们现在都是安全的,我们都还活着。”
“再过半分钟,再过半小时,再过半个世纪,我们也都还活着。”
傅冬川睁开眼,在夜色里看着周筑。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爱这个字不会是诅咒。
只是这一切太讽刺了。
讽刺到他花了很长时间都无法回忆那几分钟,像是径直给录像带的那一段消磁。
直到暴风夜里,世界变得摇摇欲坠,他们重新被强调,自己还活着,还想继续鲜活的往后活。
风声还在无休无止的嘶鸣尖叫,狂乱的雨敲到窗棱轰响。
他们没有开夜灯,像活在原始时代的渺小动物,头抵着头,肩靠着肩,紧扣着对方的身体。
“也许是因为今天像世界末日,我才放松警惕。”傅冬川说:“反正天都要垮下来了,我去爱一个人,不该死吧。”
周筑静静等了一会儿,说:“五分钟过去了。”
他给他看手机屏幕,用力握紧他的掌心。
“我还活着,对不对?”
“拜托你活久一点。”男人苦笑着吻他:“越久越好,九十九岁,九百九十九岁,我才不会胡思乱想。”
周筑被亲吻的时候,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他努力克制着,心想自己也是一大老爷们,乱掉眼泪会显得靠不住。
又过了五分钟,由于在黑暗里两人相拥着,什么都没有说,像是已经过了五个小时。
直到这时候,周筑才听见傅冬川轻轻松了口气。
真的没事。他们都还活着。
“快睡吧。”他拉着他的手说:“刚跟你开始恋爱,我怎么舍得死哦。”
傅冬川亲了亲他的手背,又说:“我爱你。”
“我爱你。”
他们像锁链般扣住对方,就这么紧贴着在风暴夜里睡去。
台风持续了两三天。
半夜打雷打到像是拆迁队拿挖掘机撞房子,听得人能惊梦醒来,再勉强靠着困倦继续睡下去。
天亮以后没人敢出门,公司早早发出居家办公的告示。
从高处一看,楼下的树被连根拔起,仰倒在路边,差点砸翻一辆车。
自行车电动车都有停在路边的,被强风刮得东倒西歪,形状凄惨。
虽然都知道台风持续不了几个星期,大多数人都把冰箱塞了近一个月的食粮,前些天好几家商超的冻饺子早早售罄。
周筑早上六点起床,听着轰炸般的风声煮馄饨。
他知道昨晚傅冬川起过夜,打着手电检查过每一个窗户的完好程度,以及亲了下他的脸,又说了一次我爱你。
那个人压抑很久不敢爱人,他只觉得心疼。
他闭着眼,呼吸放得平缓均匀,还是差点流眼泪。
馄饨煮好,捞出来放进调味紫菜汤里,瞧着挺像模像样。
两人对坐而食,听早间新闻报道上海的台风情况。
“你昨天提辞职了?”
“提了,他留我,还说工作时间干私活都无所谓。”
周筑搅着馄饨汤,又说:“我放不下项目,怕它砸在乐乐手里。”
那孙子光会溜须拍马,屁用没有。
“你打算走吗?”
“再留几天,该交接交接,该扛活扛活。”周筑想了想,说:“但一般提都提了,也留不了多久吧。”
“嗯。”
傅冬川见他们都吃完了,起身拿走碗去厨房。
周筑跟在他身后,顺手拿了小熊围裙,给弯腰洗碗的男人戴上。
“就两个碗,一口锅。”傅冬川无奈道:“你给我戴的工夫,我都洗完了。”
“可性感了。”周筑笑眯眯地说:“你脖子又长又白净,宽肩窄腰,贼适合。”
“说起来,也许我不该问。”傅冬川洗完碗,拿干湿抹布分别清理灶台和洗手池,把四处擦得一尘不染:“我觉得你……不像是辍学的性格。”
“为什么没把大学读完?”
虽然不是顶级学府,但也可以混一个文凭,哪怕这东西的用处很难评价。
“我不是在意你这个,”男人握住他的手腕,认真说:“我是怕你那时候出了什么事,过得不好。”
周筑想了想,低头笑。
“你可能不信。”
“我要自己挣学费,然后寒暑假回不了家,自己找地方住。”
“后来大概是……觉得太苦了,撑不下去,索性就提前结束了。”
他看见傅冬川的表情变化,平直说:“我家庭条件还好,但我的继父不喜欢我。”
“他拒绝为我出任何钱,而我妈妈当时还忙于照顾二胎,在家里没有收入。”
“所以,一开始是她到处找人借钱,后来我跟她说,我做视频爆火了,我养得活自己,而且赚的很多。”
“其实那个时候,拍视频根本没收入,才几千粉,月打赏能有几十块都算不错了。”
“我一开始是到处打工凑钱,然后剪视频做后期,特效也学了一堆,算新时代数码民工吧。”
“熬到后面,我根本上不进课。老师在讲台上讲哲学讲理想,我眼睛一闭一睁,一直想生活费该怎么办。”
这样的家庭,回去完全是一种折磨。
母亲忙于照料第二个孩子,继父的眼睛像一把刀,他在那个家庭里很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