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程(2)
能上他戏的演员几乎都是演艺圈排得上名号的,到了他手底下都像缩着脑袋的鹌鹑,一个镜头往往反复磨几十遍,末了宁导才差强人意地哼一声,算作过关。
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决定,何况前天宁策才发过脾气,直接开掉了组里一个挂个名的流量小生男四。
今天上午的戏拍得还算顺利,连带着宁策阴霾了多日的眉眼都短暂地放晴了片刻,他站在摄影师身后,翻看着刚才拍的镜头,眼神专注又认真。
所有人都不敢大喘气,屏息凝神等待他的宣判。
“可以。”宁策惜字如金,随意挥了下手,“先去吃饭吧,午休两个小时,下午一点半开始。”
众人瞬时如蒙大赦,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各自庆幸又在宁导手下活过了半天。
片场的人陆陆续续散了干净,周翊站在后面等了一会儿,等宁策单独开完小灶,把调整角度的问题和摄影师讲明白了,才走上来轻声细语地提醒他:“宁导,试戏的人在外面等了一上午了。”
“试戏?”宁策的神情有一瞬茫然,随后才想起来有这事。
他前两天把组里那个进来蹭热度的漂亮废物骂走了,得有个人补上角色。
原本《围城》排的是来年五一上映,档期紧拍摄强度大,他当时遇到个来混混的明星也气得不轻,扬言说一周之内随便拉个五官端正四肢健全的适龄男青年过来,都比男四这种在镜头前表演爱丽丝梦游仙境的鬼才强。
这话后来让剧组的人传了出去,各路人马都开始动起了歪心思。
宁策吐出口浊气,有些疲累地揉了下眉心。
连轴转了两天,他的工作强度只会比整个剧组更大,实在没心力应付这烂摊子。
“我只有两个中午对付他们。”他不耐烦道,“叫人筛出几份简历,到时候我亲自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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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城入秋早,昼夜温差很大,早上冷,中午的太阳又毒辣到不行。
所有来试戏《围城》的演员都安排在隔壁空置的片场,无关人员都被赶了出去。
秦奂攥着几页工作人员下发的,印着几句台词的薄纸,他没吃早饭,在这里干坐着等了一上午,实在让太阳晒得有点泛恶心,想起身出去走走。
片场入口在这时候喧哗了起来,许多候场的演员都回了头去看。
秦奂还以为是安排试戏的人进来了,勉强按捺下胃里翻腾的难受感,把自己摁回椅子上。
还没坐多久,就听到门口的工作人员劝:“经纪人不让进,这是宁导定的规矩。”
后面是窸窸窣窣一阵响,紧跟着女人尖细的声音:“我不坏规矩,我们小凌刚下飞机,我给他提个行李,不碍你们什么。”
秦奂扭过头,正好看见一个穿黑夹克,戴墨镜的青年正大步流星往里面走,身后跟着的经纪人被拦在门外面,跟片场的工作人员争执。
秦奂不认识对方,但隐约从他的身形轮廓中琢磨出了一点熟悉感。
身边候场的小演员低低抽了口气:“……凌奕?”
“他怎么来了?”
候场区一时有些隐约的躁动,工作人员提着餐盒从门口进来,告知试戏在一个小时后开始,让他们可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围城》剧组财大气粗,连试戏人员都餐食都安排到位,可以说相当会做人。
但现场来试戏的都不图这一餐吃食,只关心什么时候能见到那位神龙不见首尾的宁导,一时纷纷围上去问七问八,连刚刚发生的小插曲都抛在了脑后。
秦奂倒是淡定得很,镇静地问工作人员要了双一次性筷子,掰开在位子上安静地吃起来,让旁边坐立不安的小演员多看了好几眼。
候场的演员在候场区等了三个多小时,看到来试戏的人无一不是惴惴不安,唯有他身边这位黑色口罩的兄弟镇定得很,开场前一个小时,甚至开始事不关己地吃盒饭。
他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没忍住,主动上去搭话:“兄弟,你……感觉怎么样啊?”
秦奂举着筷子稍微一顿,以为他是在问盒饭,懒洋洋地分给他一个眼神:“还行,挺丰盛?”
对方颇有几分无语:“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不紧张吗?”
他瞟了眼门口的方向,刚才那个女经纪人还站在那没走,于是压低了声音:“凌奕都来了哎,这竞争该有多激烈啊。”
秦奂神情淡淡地咽了口饭菜,刚想问凌奕是谁。出口前一秒动了动脑子,隐约从记忆中翻出一个现象级的男团名字,凌奕好像是里面的C。
于是他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小演员开始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他,估计揣测着他是不是哪家大厂的王牌新人,已经找好了门路能直接保送进组,连凌奕都不需要放在眼里。
他捧着脸,有点蔫蔫的:“早知道大佬这么多,我就不被我经纪人忽悠来了,你知道凌奕的粉丝有多少吗,这结果都不用看了吧。”
秦奂吃饭的速度很快,三两下解决完一份盒饭,又把盒子盖上了。
他没应对方的话,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没必要。
小演员看他拎着塑料袋站起身,显然有点诧异:“你去哪啊?马上要叫号了都。”
“里面太闷了。”秦奂瞥他一眼,“我去把垃圾扔了。”
他身上仍挂着身份牌,出门的时候工作人员并没有拦他,只是带点儿深究地看了他一眼。
凌奕的经纪人还在门口站着,脸色很难看,不知道是不是跟片场的人员起了冲突。
秦奂走过的时候,隐约听到不大不小的传过来一声:“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行就去问你们宁导,看他同不同意……”
秦奂拿舌头抵着齿列,没什么情绪地移开目光。
凌奕进门之后就没坐下,兜了一圈也不知道去哪了。
他余光瞟见隔壁《围城》片场走出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女经纪人见到他的眼神像看见了一块香饽饽,语气都热情熟稔许多,立刻迎上去打招呼:“周助理,之前没和您联系……”
后面的事情他没再关注。
整座影视城的空气像是一池黏得能起泡的液体,浸得他透不过气,坐久了便开始冷汗涔涔。
他像小时候翻墙出校的坏学生,踩着地上咯吱咯吱响的落叶,把盒饭扔进垃圾桶之后兀自躲了个清闲。
刚过了饭点,路上没什么人。
来找日工的群演下戏各自领了盒饭,三三两两蹲在片场各处,匆忙扒拉着两菜一汤。
秦奂扫过他们,像是审视自己过去每一天的生活——满身沾着戏场带下的灰和泥,坐在街头坝子上,在浮着零星几片菜叶子的汤里努力捞肉沫,偶尔看到几个四五线明星,带着撑伞擦汗和递水的助理,前呼后喝,颐指气使。
保姆车带起的车尾气喷在群演们画着脏污的脸上,但是没有谁会在意——那些人捧着冷掉的盒饭,每张脸上都露出那种相似的、心驰神往的梦幻表情。
他们大口呼吸着,眼神近乎贪婪。
那就是红的味道,红的感觉吗。
秦奂自诩是个俗人,走上这条歪门邪道虽然不是出于本意,但他早在泥地里打滚,磋磨掉最后一点自尊心所剩的棱角之后,就没了那点心高气儿,只余下一口不伦不类的硬气,打断腿仍带着一点儿皮粘连着,不肯服输。
但他本质上也不是什么好人,为达目的也不会挑拣手段——不然也不会和孙哥这种渣滓混在一块儿。
毕竟,谁不想红。谁没有做过一飞冲天,手捧奖杯前呼后拥的梦。
秦奂舔了下后槽牙,稍微有点犯烟瘾。
身上没带糖,他无意识搓了一下指尖,翻出兜里已经用得屏幕磨损的手机,在网上搜了搜宁策的名字。
意料之中,某科上有这位年轻大导专门的一页履历,上面列的奖项从第一页划到最后一页,满满当当,堪称年少有为的典范。
秦奂从头滑到了脚,眼神在底下的配图上停留了片刻。
那是一张红毯照,主人公并没有看向镜头,约莫是入场的时候娱记站在路諵凨边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