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心问路(24)
“程大夫真的走了?”姚珊忧心忡忡地问。乐易虽然没提过他和程烟景的关系,但看他成天魂不守舍,也猜到了八 九成。
乐易把洗净的碗叠好:“他会回来的。”
“什么时候?”
乐易愣住了,他不知道,他只是希望他回来。只要程烟景回来,他就不再计较程家的过去,诚诚恳恳地、为他十三年前的鲁莽道歉,如果程烟景接受,他就亲吻他,不接受也没关系,他可以继续追,反正他一路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无非是多走一截罢了。
只要他回来。
乐易叹气,搁了碗坐在最靠外的凳子上发呆。
咯噔。
透明的玻璃窗里闪过一道黑影,像乌鸦掠过,倏地就没了。
乐易像是被人敲裂了神经,瞪圆了眼朝对面看去,什么都没变,窗户紧闭,窗台空荡荡的。
不对,有人!刚刚有人从窗前一晃而过!
程烟景回来了!
这个想法让他撒开腿就冲,街上的人群和车流全然看不见了,眼里只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身影,心跳得厉害,呼吸都不稳了,诊所的门微微掩着,透着一丝缝隙,真的有人!
“烟景!”乐易冲进去。
那人慢慢回过头,单手托起镜框,毫无预兆地笑了,一边笑,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你喊错人了。”
乐易瞪大眼睛,视线定格在来人的金边眼镜上——
谢无争。
第37章
谢无争倚在药柜边,嘴里衔着一抹笑,端着一个空玻璃杯。
乐易咬了咬嘴唇,有些恼怒:“你在这里干什么?”
谢无争扬起手上的杯子,又指了指脚下,脑袋一偏:“浇花?”
五盆绿植并排摆在药柜边上,吊兰叶子垂在地上,叶尖垂着水珠。乐易茫茫然地朝他身后看:“你……一个人?”
谢无争耸肩,除了乐易和他,屋里没有第三人。
乐易泄气:“怎么进来的?”
“当然是……”谢无争望着他,不置可否的又是一笑:“用钥匙。”
谢无争有诊所的钥匙?程烟景给他的?乐易本来失望都写在脸上了,骤然听到谢无争的回答,不由得愣了一下,他们在一起?
“问完了吗?该我问了。”谢无争搁了水杯,走到病床边掸了掸灰,坐下:“如果我没听错,你刚刚喊的是‘烟景’?”
“你没听错。”
谢无争登时不笑了,拖长音调哦了一声,摊开手心,盯着他的眼睛。
“那这个……是你吗?”
哐当!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一串钥匙,扣环穿过谢无争食指,环上的东西竖直垂下,说是一串还不如说只有一把钥匙,另一挂件是一个方形的手掌大小的硬板塑料壳,边缘被透明胶缠住,中间压着一张照片。
一张男人的脸,眼珠好似灯泡,嘴张得可以塞的下一个碗。
是他的脸。他那天跑了半个林城才买到一款适合程烟景的相机,壮志雄心地想要拍遍林城的山河日月,花鸟鱼虫,把花花宇宙搬进这间狭小的诊所。
「这是什么?」
「哦,这不是我拍的,我让店员教我怎么用,结果她对着我拍了张……忘了拿出来……」
这张照片被程烟景做成了钥匙扣,一直带在身边吗?乐易变了脸色,不可置信地朝谢无争走去。
谢无争却收了手,把钥匙拽回手心,笑得玩味。
“烟景居然把别人的照片挂在钥匙上,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火滋滋地响,热腾腾的蒸汽从壶嘴喷出来,乐易从壁橱里取了杯子,放到水龙头下冲洗了一番,并排摆在案几上,又关了火,把开水灌进去,俨然房屋主人的样子。
“你很熟悉这里。”谢无争说。
乐易递了一杯给他:“一直想搬过来。”
谢无争不禁扭头看了他一眼:“睡过了?”
乐易一怔,竟听懂了话里的意思:“嗯。他在哪儿?”
杯口冒着氤氲的水汽,谢无争把杯子搁到一边:“他走的时候没告诉你?”
乐易心口像被划了一刀,僵硬地说:“没有。”他若是知道,就不会让程烟景走了。
“如果他不让你知道,我自然也不会告诉你了。”
乐易强忍着不悦:“那你来做什么的?总不是为了浇花。”
谢无争翘起嘴角笑了一下,走到程烟景床边,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个收音机,“当然不是,烟景落了东西。我第一份工资就买了这个送给他,他总不记得随身带着,我很难过。”
听上去程烟景和谢无争在一起,回蛮城了?乐易稍稍放下心来,转念一想,谢无争更像故意激他,又很生气。
乐易:“程烟景说你是他哥哥。”
“确实是。”
“他姓程,你姓谢。”
谢无争无所谓地摊手:“谁还没有个表哥什么的。”
嬉皮笑脸的表情像一根刺,乐易愠怒道:“程烟景是弃婴,被人丢在石壕村的壕沟里,后来被程四捡到才活下来。石壕村那荒山老林,蛇虫比人多,更别说壕沟里还有刺,野猪都能被刺死。你们家为了扔掉他,还真是费心。”
谢无争没想到乐易会说这番话,骤然收了笑,抿着嘴想了会儿,才说:“你倒是知道得清楚,烟景说的?”
乐易摇摇头,面无表情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就是程烟景什么都不说,两人才僵成现在这样。
“好吧,你要是这么说,我就不得不为我家人正名了。”谢无争有点生气了,“我承认我爸把他领回家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爸作风出了问题,不过后来我发现他和我爸长得完全不像。”
“他是领养的。”
乐易身体一僵:“你爸?”
谢无争满不在乎地拨弄着收音机,捣出沙沙的声响:“谢明峰。是个警察。”
乐易的肩膀细微地颤动了一下:“我见过。”
谢无争惊道:“你见过?”
“说来话长。”乐易喝了口水,热流顺着喉管蔓延,翻滚的胃才舒服了一些。他垂了眼,淡淡地问:“程烟景什么时候回来?”
谢无争看着他,脸上阴晴不定,走到窗边,一手插进裤兜里,一手推开窗,让阳光照进来。
谢无争往后一仰,靠在墙边:“他不回来了。
第38章
乐易觉得谢无争是上天派来玩他的,上一次谢无争来林城,开车带走了程烟景,他不明不白地守了一天;这一次,他正寻思着是不是要去蛮城把人绑回来,谢无争就说「他不回来了」。
狗屁。
什么叫不回来了?!就算他们之间有扯不清的过去,诊所那五盆绿植还稳当当地摆着呢,程烟景可心疼这些花花草草了,不可能不要了。
乐易气鼓鼓地问:“什么意思?”
谢无争倚着窗,细长的眸子藏在金边眼镜后面:“半年前烟景离开家,说要独自生活,但他答应过我父母不会走远,会经常回来看看。现在他回来了,我爸妈高兴坏了。”
谢无争望着窗外,继续说道:“可这次,却是来我们告别,说要去更远的地方。”
乐易打了个冷颤:“更远的地方?”
“或许沿海,或许北方……我不知道。”谢无争说:“你知道他的性格,深得可以填满一个太平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又要走,只好想别的办法。”
他晃了晃钥匙扣,乐易的照片透着波纹似的光:“他在林城,发生了什么?”
谢无争昂着头,像抻长脑袋的鹅,笔挺的西装和话音里的傲气,仿佛无意识地施展魅力和手段,让乐易有种隐隐的压迫感,可眼下他想追回程烟景,似乎绕不开这个人。
既然是程烟景的哥哥,以后还得跟着喊哥。乐易咬牙,泄气地说:“一些很久以前的破事被翻了出来……他在躲着我。”
十三年前的故事,除去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和噩梦般的心理创伤,其实只剩下干瘪的框架,无非就是卷进一场罪恶,就像经历过一场大火,烈焰真实地烧过,他也真真切切地撕心裂肺过,只是后来,故事被时间搁下了,再也感受不到那日的温度,就连想添加一些潸然的描述,都觉得矫情。
谢无争细细听着,满脸都是阴沉,乐易讲完,他也不说话,像个泡得发霉的木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问:“程海燕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乐易想了想:“应该是看了一段网上的视频。”
“什么视频?”
乐易掏出手机:“这个,拍到程烟景了。”
谢无争迟疑地接过,蹙着眉头看完,又问:“烟景给了程海燕多少钱?”
“不清楚,挺厚一叠,好几千块吧。”
“操。”谢无争突然骂了句,乐易一愣。
谢无争穿着浅灰色西装,配个金边眼镜,特别斯文,这一张嘴,让乐易也跟着紧张。
“怎么了吗?”
谢无争摇摇头:“谢了,我得回去了,这个傻弟弟真让人不省心。”
乐易倏地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等等……”
“别抓着我,”谢无争猛地后退,打掉乐易的手,耳语似的哼唧:“你是不是以为,烟景是为了避开你才走的?”
乐易猛一抬眼:“难道不是?”
“他要离开你,只需要回家就好了,反正你也找不着,没必要去更远的地方。”谢无争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他是想避开程海燕。”
乐易一颗心快要从喉咙口蹦出来,程烟景没有要离开他!这个想法让他仿佛从深沟里爬出来,重见天日。他六神无主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面前只有一个看上去高高在上的谢无争,只好原地转了两圈,拦在他面前:“带我去见他。”
谢无争是唯一的线索,不能放过。
“既然你知道他在哪儿,我不可能让你走,除非你带上我。”
谢无争呲地一笑:“你拦得住我?”
乐易:“可以试试。”
第39章
银白色的宝马740Li看上去和谢无争一样,严肃里带着点儿高傲,墨绿色的车窗完全阻隔了外界的噪音,车里安静得趋近冷场,谢无争瞪了乐易一眼,没好气地把速度踩到七十迈——
弟弟怎么看上这么个横冲直撞的……生物。
窗外景色飞驰着倒退,驶过蛮城高速收费站时,乐易心里咯噔沉了一下,他厌恶这个城市,却又这么轻易地来了,一旦有了更大的欲`望,那些不能忍受的,就变得不痛不痒了。
在程烟景和过去的纠葛之间,他只要程烟景。
绕过弯弯曲曲的街,宝马停在一座独立的小院前,院前的铁栅栏上绕着月季和三角梅,其后是一栋两层小楼,正门上金色的“沉香堂”三个字庄重大气。
“沉香堂?”
谢无争摇下车窗:“中医馆,算是总部吧。烟景的推拿就是在这里学的,林城那个只能算分店。”
乐易哦了声,正要下车,谢无争又说:“你进去之前,有一些事情……关于烟景。”
伸向车门的手霎时收了回来。
十三年前,蛮城市区一栋老式居民楼内,17岁的谢无争看着一脸温柔的母亲,和母亲腿边瘦得跟野狗一样的孩子,忍不住问:“爸,你在逗我吧?”
谢明峰挠着胳膊,伤口正结痂,总是痒:“没逗你,你妈挺喜欢不是吗?她都打算带他落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