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满天星(24)
隔着门叫她,她偶尔才应一应,好像只是为了告诉弟弟她还在喘气。
孟舟趴在她卧室门上偷听,没有听见哭声,那天回来,她无声地擦干泪痕,好像从未哭过。
是了,她讨厌哭,她在父亲葬礼上说过,哭是顶没用的行为,还白白惹人厌烦。有时候孟舟觉得姐姐比自己还要强,受到的伤害不屑发泄,便在体内像病毒一样累积起来,表面照常嬉笑怒骂,一旦爆发,摧枯拉朽。
也许真的就像江星野说的那样,在黑暗里待惯了的人,不疯也总有点病,孟舟越想越心烦意乱,一个个的,都这么不省心。
每次推门进去送饭,孟舟总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屋里窗子紧闭,窗帘合拢,一股空气无法流通的滞闷,床上孟横躺得平平整整,面无表情,好像睡在棺材里。
“姐,我眉心长了个火疖子,好大一个,把我疤都挡住了,你看看是不是很丑?”
“姐,你之前盯了很久的那款口红,已经发售了,我替你买了,快递很快就到。”
“姐,我做了你最爱吃的溜虾仁,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换着花样讲那些琐事。火疖子久久不消,快递盒堆在墙角越垒越高,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透,孟舟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啰嗦,他和孟横好像颠倒过来,他以前话少的时候,孟横叽里呱啦,现在他讲得口干舌燥,孟横却一言不发。
她不关心外界发生什么,也不关心自己,她以生活博主为职业,美妆、佳肴、华服都曾是她的心头好,可她现在却提不起劲去生活。
孟舟记得,姐姐喜欢上化妆,是在高二那年。那时家里虽然情况有所好转,但也没有余钱买新的化妆品,韦汀女士自己也不热衷化妆,孟横就悄悄分装了妈妈为数不多的化妆品,偷渡到学校,课间再溜到厕所隔间,描眉画眼,放学了再卸掉。
素脸上学,素脸回家,只有上课的时候,艳光四射。
韦汀没有发现她的小伎俩,朝夕相处的孟舟却很快识破了她这个秘密。他那时还坏心眼地琢磨着,要用这个把柄从姐姐敲诈点什么来。
有一天,他在厕所外面,听见几个女生谈起孟横。那些人是常和孟横一起玩的小姐妹,可她们嘴里蹦出的话,却脏得孟舟只想堵住自己耳朵。
她们骂来骂去,意思只有一个,孟横是狐狸精、臭婊子,天天化妆,就为了勾引秦知俊上课多看她一眼。
很长一段时间,孟舟反复回想推演,如果当时他早点阻止她沉迷下去,事情是否就不会一路下滑,坠到他们都无法挽回的地狱?
门铃响起,孟舟起身去开门,他和门外的何观澜交换一个“一切按计划进行”的眼神,大咧咧喊道:“姐,你快出来,澜子有急事找你啊。”
孟横卧室的门纹丝不动,毫无动静。
何观澜朝孟舟点点头,拍拍胸膛,示意包在自己身上,声音高他八度喊道:“横姐,江湖救急啊——你再不出手,我就完了——”
那嗓门大的,别说卧室了,楼下小区院子里耍太极剑的大爷大妈都得抖三抖。孟舟早有准备,耳朵里塞好了隔音耳塞,质量挺好,声波对他攻击无效。
可孟横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何观澜咽了口唾沫,英勇就义般继续扮演自己gay的人设:“横姐,最近我看上个帅哥,可他是直的,帮我画个斩男妆吧,只有你能帮我了。”
这句话仿佛终于念对了的魔咒一般,刚一落地,孟横的卧室门从里面打开了。
孟横头发蓬乱,眼下一团乌青,一身睡衣睡得皱皱巴巴,一点不见精致仙子的样子,她斜着眼睛,表情僵硬,仿佛许久没有开机的机器人一样,说:“少来,以前我求你化,你都不让。”
“是真的,”何观澜举手发誓,脸上一片视死如归的决然,“我想开了,这个妆只有横姐你能化,要是找别人,他们一定会笑话我,堂堂一个gay,画斩男妆,扮女人去钓直男,直弯两道都会笑话死我的。”
孟舟拿下耳塞,背在身后的手朝何观澜竖起大拇指,何观澜还没来得及回应,人已经被孟横揪着衣领扯进屋里。
全套化妆品铺满在梳妆台上,孟横驾轻就熟地给何观澜上妆,行云流水得好像又恢复成平时的状态。
何观澜是北方人,但他个头不高,又白皙秀气,从小到大没少被人叫娘娘腔。多年来他致力于把自己弄糙,三九天逆着刮刀般的北风前行,三伏天顶着烈日暴走几条街,奈何天生丽质,这身皮始终坚挺,就是不肯糙。
此时此刻,为了让孟横振作起来,他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糙汉改造大计,坐在梳妆镜前,任由孟横打扮。
孟舟托着腮想,或许爱确然会改变一个人的,或者让孟横一蹶不振,或者让何观澜脱胎换骨,它那么捉摸不定,匪夷所思,没人能彻底弄明白,也没人能停下追随它的脚步。
姐姐爱人有什么错?为爱化妆又有什么错?错的只是人不对罢了。
他看何观澜在姐姐的巧手下,一点一点从原来的躯壳里,“长”出纤秾合度的眉,卷翘的睫毛,温柔剔透的果冻唇,粉扑扑的脸颊。
孟舟看傻了,何观澜自己也看呆了。
“这样可以吗?”孟横退后半步,不太确定地打量镜中映出的作品,这段日子她感官封闭,她怀疑自己已经不会化妆,她只是凭习惯,凭肌肉记忆在化,“我不知道你想追的那个人喜欢什么风格,就按你自己的风格来了。”
他自己的风格?何观澜瞪着镜子里那个自己,陌生,但如此惊艳,又如此合适,与其说是女妆,不如说那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升级妆,将他本身的眉清目秀,小意温存,放大得淋漓尽致。
这是他吗?这是他。
何观澜左照右照,好像才看清了自己长什么样子,他抓住孟横的手,声音颤抖:“太好看了,横姐,真的太好看了。”
孟横紧绷的唇角倏然一松,她微微一笑,容光缓缓绽放:“帮到你了吗?”
何观澜猛地抱住她,香腮贴上孟横苍白的脸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孟横看不见他的脸,正好让他能对位于视觉死角的孟横挤眉弄眼,这是在邀功呢。
他说:“那必须的,谁看了不心动得要死啊?”
叭的一声,何观澜在孟横脸上留下一个粉红的唇印:“横姐你真好,我好爱你哦!”
孟舟默默退出房间,留他们俩“姐妹情深”交流化妆技巧,他太了解孟横,这个要强的女人,最耐不住别人求她帮忙。不管她自己多难过,只要有人需要她,她就一定会伸出援手,哪怕自己已经摇摇欲坠。
有人需要她,有人握住她的手,她就能重新站起来,一如当年姐弟二人都受重创时,反倒成为最亲密的亲人,相互扶持,走出最难的岁月。
姐姐总说他有助人情情结,可事实上他们老孟家,哪个人不是?一样的米吃不出两样的人。
孟舟走到父亲留下的书架前,看着那张全家福,犒劳自己点了根烟,牵起嘴角笑笑:“爸,妈,你们看,我也能照顾我姐了。”
旁观何观澜怂得只敢将自己的真心话,隐藏在戏言里,也挺可怜的,嘴里的烟也变了味。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让人胆小成这样?连孟舟自己这个自诩猛男的人,这段日子也不敢去花店了。
还去那干什么?送上门让江星野打出来?
那天因为秦知俊的突然出现,他被怒火冲昏了头,骂江星野卖身的意思都砸人家脑门上了,哪还有什么脸再去?
冷静下来后,孟舟也觉得自己那种猜想不仅过分,而且不合理。江瞎子外表柔弱可欺,实则睚眦必报,自尊心奇高。他分不清月季和玫瑰,这人都能记上一笔,暗地里还打他屁股的主意。
说此人因为亲人,不得不为花店、为锦绣集团违心做事,孟舟相信,说江星野为这些抛弃所有尊严,他不信。
哪怕江星野真的这么做了,也是被逼无奈,因为江星野后台的那个花艺作品,那个真正属于他的作品,没有半分快乐,只有压抑的愤懑不屈,郁郁寡欢,和直指天空、刺破苍穹的意志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