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满天星(18)
韦汀抱怨孟远帆瞎折腾,他却笑着一手抱一个娃,亲亲姐弟俩的脸蛋,说:“重在参与。”
那时孟舟不懂为什么爸爸执意要开这么一个家庭会议,也不懂什么民不民主,他只是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有事大家一起商量,谁也别逼谁”的概念,并把这些东西带入了学校,不知不觉,身边就聚起了一帮小弟,引发了不小的骚乱。
但说实话,为了保证会议议题的严肃性,家庭会议举办的次数并不多,印象中上一回开会的时候,韦汀女士还在,会议议题是关于孟舟的性取向。
那之后,家庭会议中断多年,今天也算破天荒了。姐姐摆出这种架势,无非是想先从气势上压过他,他不明白,就他和江星野之间这点小事,有必要动用家庭会议吗?
“姐,既然澜子都和你告密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孟舟偏过头,不想和孟横对视,“我喜欢江星野,挺简单的事,你为什么就是抓着不放呢?”
他脱口而出,说完有些恍然,他的行动总是快于他的思考。对,事情本来就如此简单,他喜欢江星野,所以他就追他,他喜欢一个人,就是这么直接,犹豫什么呢?莫非因为江星野还有很多秘密,骗过他,骂过他,他就能否认自己心里的悸动吗?
他做不到,孟舟自认平生最大的优点,就是对内心的坦诚。
孟横凝视着孟舟,这就是她的傻弟弟,如假包换。自从爸妈都走了,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孟舟就变了。
当年的她没能抓住体会那些变化,总以为弟弟还是那个委屈了就哭,高兴了就笑,跟她争来抢去的小狗崽。
弟弟那张脸,喜恶依旧写得明明白白,和她抢闲书、争零食的劲头也一如既往,谁能看出他皮肉之下在酝酿着什么?她没有他的超能力。
有时候人对周遭的感知力就是那么奇怪,没那么重要的人尚且懂得察言观色,至亲反而会被表象轻易骗了去。
直到孟舟入狱,孟横才意识到,弟弟不是小鬼了,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从原来的躯壳里长出一个男人的筋骨血肉,她错过了他躁乱的青春,在她自己也兵荒马乱的年纪。
没人骂她做得不好,可她自己知道,错过了就无法再重来。
“我都不拿拖鞋抽你了,你也别上来就这么抗拒,我们现在是开会,开会要冷静,理智,讲理,懂?”孟横已经冷静下来,一改卧室里暴力打压的策略,循循善诱,她知道这个弟弟吃软不吃硬,“我不是要阻止你恋爱,我以前棒打鸳鸯阻挠过你谈恋爱吗?没有吧?当年你出柜,我也是站在你那边的对不对?”
孟舟愣了一瞬,这倒是真的,那次出柜的家庭会议,是姐姐力挺他,他们才能以两人票的优势战胜韦汀,他是很感激的。更别提出狱后姐姐帮忙给他介绍0的架势,都让他怀疑她是不是背地里在嗑自己亲弟弟的cp。
孟横也不知道从哪摸出了妈妈的陈年玳瑁眼镜,煞有其事地戴上,她说:“可你确定自己是在恋爱吗?你和江星野认识多久?你了解他多少?你连他家庭背景,教育程度,感情经历,甚至连他眼睛怎么盲的,都不知道吧?”
看着姐姐戴上眼镜的那一刻,孟舟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如果说他继承了孟远帆先生热爱风花雪月的文艺细胞,却没有他的文艺才能,那姐姐孟横无疑是韦汀女士的加强版代言人。
韦汀在丈夫病逝后不靠任何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靠的就是自己的一双手和一张利嘴。而现在这张嘴正长在孟横的脸上,她没有谩骂,没有威胁,没有说孟舟喜欢江星野不对,而是从根上否定他的喜欢,引经据典,扎他的心。
“你什么都不了解他,或者说,你了解的只是表面——他的脸,他的身材,他的美。小舟,颜控不是错,可你不能把对脸的迷恋当作爱情,说好听点,那是对美本能的追求,说难听点,那就是一种荷尔蒙,是欲望。”孟横推了推那副玳瑁眼镜,她的话像无数箭雨刺进孟舟的胸膛,刺得他抬不起头来。
孟舟忽然想起自己曾大言不惭地对江星野说过,花只要好看就行,管他是什么品种。
管他是什么人。
所以江星野才会笑他分不清月季和玫瑰,或许在江星野眼里,在姐姐眼里,他只是个被“美”迷得晕头转向的傻子,好像随便哪种“花”朝他勾勾手,他都会迷迷糊糊地跑过去。
是这样吗?只是这样吗?
孟横清楚他的痛处,不动声色地瞄准孟舟最没有信心的地方猛攻。
“小舟,你还记得以前交往过的那些男孩吗?他们难道长得不美吗?你问过我,恋爱那么美好,可为什么新鲜劲一过,就觉得不过如此了,就变得倦怠疲惫?那时候我也没有想好答案,可现在……姐姐想提醒你,你好好想一想,也许你的爱,从没你想得那么深刻,它一直都只是叔本华所说的一种欲望的延伸。”
“不,不是……”孟舟听着她的话,起先是喃喃地不带思考地否定,听到叔本华的部分,他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狠叫起来,“不对!江星野和别人不同!什么叫只是欲望的延伸?我如果对他没欲望,那做朋友不就完了?”
明明他已经能分清月季和玫瑰了,更没有忘记过满天星的模样,为什么他们所有人都还觉得他把江星野和别人混为一谈?
那个叫叔本华的人,凭什么命名爱?凭什么代替他评价他对江星野是不是爱?就因为他喜欢漂亮的人,因为他有欲望,所以他的爱就低人一等吗?
也许外人会被孟舟凶狠的模样吓到,会对他发火的样子退让,可孟横不会,她认识他大半辈子,最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他的凶狠不过是小狗的嚎叫,对她来说,没有实质性的杀伤力。
“哪里不同?哦,我知道他很漂亮,或许是你交往过的人最美的那个吧。你被他的脸迷住,情有可原,憋那么久,被欲望冲昏头脑也很正常,姐姐也不怪你这个。如果你只是想玩玩,或者因为没和他睡过不甘心,我都鼓励你努力一把,先把人睡了再说。一睡解千愁嘛,睡了他,你的执念就消失了……”
孟舟豁然站起:“别说了。”
可孟横没有停下,她的话一套一套,像一种咒语,孟舟听不懂。他不像她上过大学,会说这些长篇大论,她读大学研究那个什么叔本华的时候,他在牢里学的是怎么修电路,怎么踩缝纫机,做手工,甚至织毛衣,可惜他的手没有爸爸那么巧。
“小舟,姐还不了解你吗?你是中了爸爸那套唯美主义的毒,可我们是什么家庭?我们有那个资本过那种虚浮的生活吗?”孟横的话音越来越冷,嘴角都凝结起冷笑。
孟舟目瞪口呆:“姐!你怎么可以这样说爸爸!”
孟横吼回去:“为什么不能说?如果爸爸当年会来事一点,我们家至于沦落到一块钱掰成两半花吗?至于让妈妈累成那样?他那套唯美主义,什么美是最重要的,什么无用的东西最美丽,说穿了不就是不切实际?不就是凭本能生活吗?”
她的情绪也越说越激动,那副玳瑁眼睛都被她拍到桌上,她拿着父母二人的合影在孟舟眼前剧烈晃动,吐出一连串尖刻的话:“那你有什么底气说自己不是荷尔蒙上头,被欲望操控?当年我们被这种所谓的生物本能控制得还不够惨吗?你还非要去试?”
孟舟跌跌撞撞往后退,大口呼吸,难以置信,他听明白了,姐姐不是反对他恋爱,她是反对恋爱本身,她不相信爱情,不相信爱的允诺,她只信人会被欲望和本能驱动,她恨爸爸虚无缥缈不实际的那套。
本能可以适当满足,但绝不能任其发展,所以姐姐当初乐见他和江星野约炮,可当她发现他越陷越深,越来越认真时,反而不能接受了。
“够了,”孟舟一把抢走父母的合照,贴在起伏不定的胸口,猛地抱住孟横,叫了一句,“姐。”
这个拥抱仿佛一根针,扎破了孟横的疯狂输出的状态,她一时愣住。刚刚那样说孟舟,按弟弟平时的德性,要么会气得哑口无言,要么暴跳如雷摔门离去,可她万万没想到,弟弟会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