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红(34)
匡正喜欢听他叫哥,特别真,没有一点套近乎的世故:“哪家店?”
宝绽指着前面:“小店,你别嫌弃。”
匡正跟他过去,真的是小店,在步行街尽头一个蹩脚的旮旯,客人倒不少,门口摆着好几张桌子,坐着左青龙右白虎的膀爷。
“宝绽,”匡正不想进去,衬衫已经湿透了,捂在西装里很难受,“换一家吧,我请。”
“屋里有空调,”宝绽有些难堪,“我跟老板说好了,给我们留了座儿。”
匡正瞥一眼周围的客人,那些人也看着他,双方格格不入。
“他家的烧鸽子挺好吃的……”宝绽说不下去了,局促地低下头。
烧鸽子,匡正一听就饱了,加上是路边摊,他只能联想到禽流感,换了别人他扭头就走,亚洲小姐都不行,也就是宝绽,他硬着头皮进去。
屋里还可以,算是干净,老空调嗡嗡响,老板是个女的,有股快手主播的豪爽劲儿,宝绽点了菜,从帆布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郑重递过来。
“什么?”匡正打开一看,是一沓钱。
“刚才去请假,正好赶上发工资,”宝绽不太好意思,“我抽了两百出来。”
匡正没数,看样子有七八千:“那两百是这顿饭钱?”
他当面拆穿,宝绽的脸微红:“先还你这些。”
匡正了解他,没推辞,刚把信封揣进西装内袋,宝绽敞开帆布口袋:“哥,你热吧,西装脱下来,我特地带了兜子。”
他心很细,匡正有点被暖到,但架不住天生嘴损,他边脱西装边说:“刚给的钱,这就要回去啊?”
“回家就还你!”宝绽瞪他,接过西装叠好放进口袋,“这回要是真能拿到赞助,以后经济宽裕了,我一定请你去吃好的!”
他走心了,匡正后悔自己刚才没绷住。
“我现在只能请得起这里,”宝绽挤出一个笑,那么灿烂,却掩不住自卑,“我尽我最大的能力谢你。”
“哥,”他倒满啤酒,一口干了,“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匡正怕这种真情实感,做他们这行的,真心早让钱烧没了。
“认识你,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宝绽端着空杯,感慨地说,“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没见过的东西,我想努力,变得更好。”
说完,他又笑:“可我没能耐,这辈子也不成了你那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匡正眯起眼睛,开好车、住大房子、挥金如土的人?原来宝绽想要的不过是……
“你能用英语打电话,”宝绽回忆他们认识以来的点滴,“从没瞧不起我,还借我钱,你帮助我,用一种默不作声的方式。”
匡正愣住了。
“你半夜三点在翡翠太阳等我,什么都不问就到派出所来接我,还有每天吃的那些东西,都是钱支撑的,但你从来不提钱。”
我操!匡正的眼眶有点热,赶紧低下头,摆弄桌上的塑料碟子。
“哥,我不会总让你照顾我的,等我好了,我也给你买恐龙蛋,请你吃腓力和那什么鹅肝。”
匡正的心开始跳,不,不是跳,是热得要从胸膛里烧起来,他给宝绽的不及过去给那些小女朋友的十分之一,换来的,却是宝绽的念念不忘。
“不说这个了……”他给自己倒酒,根本不管那是不是劣质假酒。
“哥,”宝绽握住他的手,“我喝,你还得开车呢。”
匡正大学毕业十年,总是被物化成一个符号,“投行的”,“有钱”,即使在亲戚眼里,他也是个没有面目的标签。但宝绽看到了他最真实的自我,在行业里凶猛如野兽,会算计对手,必要时也用骗术,但他骨子里是个普通人,也有同情、善意,会向人施以援手。
烧鸽子和烤串上来了,准确地说叫黄土泥烧鸽子,匡正一看,面前四个大黑疙瘩,他两个,宝绽两个,突兀地横在盘子里,完全不知道怎么下手。
“哥,你不会不知道怎么吃吧?”宝绽有点取笑的意思,精彩的眼睛投过来,像一道月光,似曾相识。
匡正有些愣,宝绽向他倾身,两手捏着那个黑疙瘩,从中间一掰,炭泥的气味混着鲜美的肉香最先飘散,烧得板硬的泥土下是淡粉色的嫩肉,有蒸腾的热气和淋漓的汁水。
“世贸一绝。”宝绽忍着烫,把鸽子给他扯碎,指尖红了,惹人的眼。
匡正觉得饿,不知道是鸽子、泥土,还是那些疼痛的指尖,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从体内苏醒,像是兽性,或者爱,在这个暑夏的夜晚,在这间不起眼的小店,伴着老板娘爽朗的笑声,猝不及防打进心间。
第29章
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 梁叔介绍的文化基金会来到如意洲。
一共三个人, 两个三四十岁, 一个二十出头, 都穿着成套西装,戴眼镜。宝绽看他们的西装比匡正差远了, 派头却十足。
“您好, ”宝绽领着大伙在剧团门口迎接,“我是如意洲的当家,这是我们团员。”
“您好, ”他们依次伸手, 冷淡地寒暄, “就是这个楼?这么老了,怎么还没拆迁?”
宝绽尴尬地笑笑:“这附近有不少文物保护单位,拆不了。”
他们互相对视, 然后打官腔:“先面试吧,我们需要个小房间。”
宝绽请他们进去,楼里前几天就打扫好了,但因为断电, 整个一楼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不开灯?”他们问。
“停电。”宝绽带他们上二楼。
他们想不到这个剧团穷得连电费都交不起:“真不巧。”
时阔亭他们跟着上去, 邝爷在最后, 老爷子没经过这个,拉着应笑侬说:“小侬啊,那个什么试, 你们先上。”
“放心,”应笑侬搀着他,“我和老时先进去,您老和宝处殿后。”
到宝绽那屋,桌子已经摆好了,在“烟波致爽”中堂下,桌上放着三瓶矿泉水,基金会的人入座,闲聊了两句,他们一个是学艺术史的,一个学艺术品投资和管理,还有一个是金融专业,搞了半天没一个懂戏的。
大伙的心不禁沉了几分。
“一个一个来,”他们领头的说,“其他人先回避。”
时阔亭走上来:“我第一个。”
宝绽他们出去把门带上,时阔亭挺胸抬头,在老木椅上坐下。
“怎么称呼?”
“时阔亭。”
基金会手里有个表,之前宝绽提供的,在时阔亭那栏打上勾:“你在剧团做什么?”
“我是琴师。”
他们是真不懂,居然问:“什么琴?”
时阔亭有一种被侮辱了的感觉,拉了半辈子琴,却要被一帮“棒槌”(1)判断够不够专业:“京胡,京剧的主要伴奏乐器。”
“哦,”他们懂了,“乐队的。”
“我们行话叫‘场面’,”时阔亭解释,“有一把胡琴,角儿就能吊嗓子。”
他们点头:
“那你和如意洲是什么关系,或者说,你为什么到这个剧团来?”
时阔亭想了想,照实答:“如意洲是我家的剧团。”
那些人意外,推着眼镜问:“那怎么当家的是宝绽?”
“他也是我家的,”时阔亭骄傲地说,“我师弟。”
“那你们这样……”他们笑了,“没钱的时候还好,一旦资金进来,不怕剧团内部不稳定吗?”
“我的钱就是他的钱,我们一家子,没什么不稳定。”
那些人不理解传统戏班子的生存模式,和学校里教的现代管理概念相去甚远:“那你……对剧团的未来有什么愿景?”
愿景,说得跟电视剧台词儿似的,时阔亭觉得好笑:“有戏演,有观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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