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红(211)
车上除了文咎也,还有他的三个助理,八双眼睛齐刷刷投向宝绽,那架势,活像一窝吐信子的地头蛇。
“抱歉,”宝绽讪讪的,“等雨小一点,我们就下去。”
文咎也冷哼一声,轻蔑地移开眼睛,瞥向窗外。
毫不掩饰的反感,宝绽微微蹙眉。
“也哥,这不是上次摄影棚把我们往后挤那小子吗?”一个助理说。
“哎哟,还真是。”另一个助理马上搭腔。
他们互相使个眼色,反身搂住摄像大哥的膀子,让他把设备关机。宝绽能感觉到他们的敌意,但不明白为什么,他和文咎也明明没有过节,甚至谈不上认识。
他把耳返摘下来,看了看自拍杆上的手机,兴许是刚才跑得急,也可能是进了雨水,屏幕黑着,没有信号。
“公子呀这种网红歌,”几个助理开始聊天,“人家唱得还挺艺术。”
“我可欣赏不了,什么玩意儿,歌不歌、戏不戏的。”
宝绽垂下眼,心里明明白白,他们是在含沙射影。
“都什么年代了,谁听那些咿咿呀呀,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文咎也看着窗外,没有反应,也不阻止。
“人哪,得有自知之明,不行就趁早退出,将来淘汰多丢人!”
宝绽看向另一侧车窗,倾盆的大雨,像给窗玻璃加了一层磨砂,外头昏天黑地。
“要我说,戏曲这种上辈子的东西,干脆绝了得了!”
宝绽眉头一紧。
“用不着你操心,”助理们哈哈大笑,“早他妈绝了!”
唰地,宝绽拉开车门走出去,暗夜般的黑,如织的雨幕,杂着骇人的闪电和雷鸣。
“哎我去!”助理们惊了,只是几句尖酸话,谁也没想到他性子这么刚,瓢泼的大雨,说出去就出去。
“宝哥!”小黄拍了把大腿,跟着冲进雨里。
一出去,宝绽就被浇透了,头发黏在脸上,显得皮肤青白,他顶着雨回头看,文咎也是1号车,和他的7号车隔着一排车位,这回他找准了,绕过去拉开车门。
从他出公寓,蓝天就看着他,这时给跟车的摄像打个手势,让他关机。
宝绽湿淋淋上来,往门口的位子上一坐,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蓝天递给他一包纸巾:“上谁的车了?”
宝绽闷闷的:“文咎也。”
小黄跑上来,关紧车门,去驾驶室鼓捣暖风。
“这节目适合他,”蓝天说,“他人不错。”
宝绽倏地抬起脸,像是想反驳,但出于修养,没有口出恶言。
蓝天笑笑:“这个圈子,你得慢慢品。”
“这圈子,”宝绽的声音低沉,“不知道我能走多久。”
刚才文咎也助理说的那些话,他走心了,娱乐圈不欢迎京剧,在说唱、电音、雷鬼这些外国来的潮流元素面前,他和他的唱腔就像个异类。
“第一天,只是让雨浇了,”蓝天倒很乐观,“还不算糟。”
车门咔哒一响,忽然从外头拉开,一把硕大的黑伞顶在门口,伞底下是个戴渔夫帽的瘦高个儿,一步跨上车:“蓝天。”
“贺导!”蓝天站起来,给宝绽介绍,这是节目组的总导演,人称贺大胆儿,手里出过好几个金牌综艺。
宝绽浑身往下滴水,往旁边让了让,贺导却转向他,主动伸出手:“姓宝?”
宝绽完全是下意识,解开西装扣子,把手在衬衫上蹭一蹭,握住他:“宝绽。”
一个小小的举动,贺导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拍拍他湿透的肩膀,促膝坐下:“你是怎么想的,背对着电梯门唱歌?
”
宝绽不大好意思:“太紧张了,”他没有强调自己是第一次录综艺,只是说,“不过已经适应了,下次我正对着门……”
贺导却抬起手:“下次你还这么站位。”
宝绽愣了。
“镜头效果很惊艳,”贺导说一不二,“从今天开始,这就是你的站位。”
言下之意,整个节目组只有宝绽可以这么站,从这一刻起,背门而立就是他的看点。
宝绽睁大眼睛,被一场暴雨拍凉的血终于有点热起来。
“你的气息很长,”贺导接着说,“这个长音挑战很多人做过,唱下来不难,但声音质量千差万别,你是我听过最好的。”
得到专业人士的肯定,宝绽微红了脸:“我是京剧演员,老生。”
贺导专注地看着他,似乎不理解京剧演员和气息长之间的关系。
“京剧最讲究气,”宝绽给他解释,“别说这么捧着肚子唱,就是一个跟头翻过去,气也不能断。”
气不断,音就在,贺导懂了,露出某种钦佩的神色。
“好,好,”他转头问蓝天,“哪儿挖来这么块宝?”
蓝天非常骄傲,卖个关子说:“黄金池。”
她指的是如意洲背后的财富圈,但贺导没理解,当她是开玩笑,和她逗了两句准备下车,临开门,又顿住脚:“京剧……”
“对,”宝绽有了自信,“西皮二黄。”
贺导肃然地说:“国粹。”
是的,国粹,一门顶着硕大名头的式微艺术,宝绽莫名有些激动,今天哪怕只让这么一个人认识到京剧的好,他这顿浇也没白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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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中心暴雨过境,瞬时风力达到七级,二百公里之外的西山风景区却一派春意融融,只是到了傍晚,微有一阵潇潇暮雨。
应笑侬推开头上的伞,走进雨中的爱音园,这是一处典型的北方园林,没有成片的池塘,取而代之的是苍松翠柏,掩映着几处嶙峋怪石,大气、疏朗,近处有浓墨重彩的雕梁,远处的烟雨中,一尊白色观音像若隐若现。
这个家,总是让应笑侬百感交集:“他们都回来了吗?”
他指的是二房、三房、四方,老管家收起伞:“都回了,在东花厅。”
应笑侬没再问,绕过曲折的之字形回廊,跨过一道道门槛,来到北院,高耸的正房就在眼前,他却拐到东厢,东厢房是一间佛室,肃穆的纯金佛龛背后摆着一张小床,床上仰躺着一个人。
一个老人,六十多岁,应该是染着头发去跳广场舞的年纪,却委顿地挂着吊瓶。
应笑侬惊讶,上次见面,他还没这么虚弱。
“回来了。”老人的状态不错,放下手里的相册,一双锋锐的眼睛投向他。
应笑侬在床前的软椅上坐下,仍穿着那些“奇装异服”,夹克上醒目的猛虎玫瑰刺绣,不男不女的裤裙,袜子上一边一只半骨的海绵宝宝。
段有锡缓缓把他看一遍,心里不赞同,嘴上却没责备,只是说:“我以为我不死,你不会回来。”
臭老头子,都这样了嘴还那么硬,“你让我回来干什么?”应笑侬冷着脸。
“你说我让你回来干什么?”段有锡有点激动。
应笑侬无动于衷。
“你爸快死了!”段有锡坐起来,恶狠狠瞪着他。
应笑侬很平静:“什么病。”
段有锡扭过头:“和你没关系。”
之后应笑侬没再开口,屋子很静,静得听得见窗外雨滴落下枝头的声音,半晌,还是段有锡先说话:“你给我回来接班。”
应笑侬笑了:“你明知道不可能。”
“好,”段有锡清楚他会这么说,“你不接班,谁也别接!我死都不立遗嘱,让这个家就这么散了,让爱音集团灰飞烟灭!”
应笑侬才不怕他的威胁:“集团一直老二管着,管得很好。”
段有锡突然发怒:“你才是我儿子!”
应笑侬挑起眉,眼睛里锋芒乍现:“段有锡,你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他们都不算数!”段有锡执拗地坚持,“我只有一个儿子,徐爱音给我生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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