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28)
业皓文答应了。
8.
我和秀秀说了那晚的事,那时我们去重症监护室门口换盒盒的班,陪夜。盒盒妈身上多处骨折,脑出血,做了清除脑部淤血的手术,手术还算成功,只是人还在昏迷,加上她本身有癌,各项指标都不理想,手术结束后就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我们几个轮流陪夜守在门外,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好有个照应。重症监护室门口都是这样的病人亲属。
秀秀听了之后,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和我说这件事。”
我说:“我不和你说,业皓文也会和你说。”
秀秀笑了,说:“他说你不会再见他了。”
我问:“就这样?”
秀秀亮出笑容,弯弯的眉眼里,神色暧昧,她的眼睛盯着我,嘴里发出“哦”的声音,低低的,弯来绕去的。我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潜台词是他有没有完整地复述给你听他告诉我的事情。”
秀秀说:“讲了啊,偷拍的事情嘛。”
我补充:“他还讲他去做基因筛查什么的。”
秀秀点了点头,一笑:“或许他想和你卖个惨吧。”
我说:“那可惜了,我听过见过的惨事太多了,他这一桩还排不上号。”
秀秀点了点头,笑容松弛了,声音放松,温柔地说话:“他的人生没遇到过什么不幸的事情,在这件事之前他最大的不幸应该只是喜欢一个人但又得不到吧。”
我说:“看到他,我就觉得我的人生充满了不幸,没钱没车没房,看到他,我想不到一件好事。”
他是来自我的过去的幽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从前和我有过很亲密关系的一个人死了,从前,我是一个多优秀的学生,从前,我有父亲母亲,我有弟弟,社会关系。这个社会上原本是有我的一席之地的。
秀秀说:“不幸是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
“那人生也不能全都由不幸组成吧?”
秀秀把头发束到耳后去,望着医院的地砖,声音轻了下去,说:“蜀雪,我不能离开他。”
我看她,一时奇怪,业皓文会在深夜靠在她身上哭,我觉得他们是分不开的,她在担心什么呢?我笑了笑,拍了两下她的手背,她看我了,我便说:“你这算是曲线救国了吧。”
秀秀想了会儿才有反应,她掐了下我的虎口,啼笑皆非:“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内心这么阴暗的人嘛??”
她又说:“再说了,我从来没想过要你离开他或者怎么样。”
“或者怎么样?”
“不知道,我也说不清,”她盯着我,有些生气了,“你干吗这么咬文嚼字啊,我们说话聊天又不是写小说,写剧本,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要精准到位,我们说话……”她叹息,整个人更柔软了,她靠在我肩上,挽住我的胳膊,“语言是很暧昧的,模糊的,我们都伪装在语言里,有时候,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有时候我们还会自己欺骗自己,自己隐瞒自己,说的话里面,回忆里面,只留下对自己有利的部分。”
她道:“我要回风顺一阵,业皓文和家里闹得很不愉快,我很怕他自杀之后变成厉鬼,要了他妈妈的命。”
我笑:“按照一般逻辑,应该是他先杀了他妈再自杀吧?”
秀秀也笑,呼吸喷在我颈边,痒痒的。她道:“他不是一般人,你不要用一般逻辑推理他。”
我说:“反正我弄不懂他,反正,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秀秀摸我的手背,说着:“小时候,我和他在他家后院玩,那天才下过雨,我穿着雨鞋去踩水塘,好开心啊,因为才下过雨嘛,很多蜗牛啊,蚯蚓啊就都跑出来了,我踩死了好多蜗牛,业皓文就开始哭,一路跟着我一路哭,一路捡那些蜗牛的尸体,他把它们收集起来,给它们挖了个一个小小的土坑,埋葬了它们。”
我说:“有钱小孩儿的内心我真的不懂。”
秀秀还在追溯那件童年往事:“我就问他,我说,业皓文,你可怜它们吗?他点头,我就很奇怪,我说,那你可以跟我说嘛,让我不要踩它们,他说,可是我看你玩得很开心。”
秀秀说:“他会纵容别人作恶,”她抬起眼睛看我,额头上是一道道挤出来的皱纹,我试图抚平那些皱纹,她说:“有钱小孩子的内心是不是很扭曲?”
我们一起笑了。
秀秀问:“你微信拉黑他了吧?”
我删了业皓文的号码,删了他的微信,我把手机拿给秀秀看,正好范经理在好再来的工作群组里发了条语音,我们一起听。老范扯着公鸭嗓骂街:我去你妈的,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我对你们太失望了!
秀秀看我,我和她说了说前因后果。起因是盒盒去和老范说他妈昏迷了,老范琢磨着好再来说不定能再开业,可自打盒盒妈那么一闹,还有上次警察搜查的事,好再来关门前,技师的人数已经大不如往昔,要是再开业,老范怕没人接活儿,这样别说赚钱了,亏本也不一定,他也拿不定主意,那天就在群组里问了一句要是好再来重新开门,有谁愿意来上班的,谁知一石激起千层浪,不提那些先前还留在好再来的,就连之前离职的也都纷纷响应。这才有了上面那番话。
秀秀说:“范经理人挺好的。”
我点点头,不知怎么,我想到了九个手指的阿丰的故事,他的风光无限,他的敢爱敢恨,人人都对他和什么黑帮老大的过往津津乐道。
我说:“可惜好人很难有好报的。”
秀秀隔天就离开了融市,她的离开像是拉开了什么序幕,在她之后,更多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从我身边离开了。
8月15号,凌晨四点半,我,小宝,盒盒还有s难得四个人齐聚,我们在天星吃宵夜,小宝请客。小宝找了份新工作,他在迎春路上的一家拳馆当上了前台,底薪一千八,包吃不包住,要是拉到客人报班,一个客人能抽一百块的成。他和我们说: “迎春路384号根本没有电影院!”
我们全笑了,连盒盒都笑得很开心。自从他妈昏迷之后,盒盒一个人打三份工,早上五点去工地搬砖,八点收工,去快递点报到,派发快递,到了晚上十点多,他去一间夜店上班,当调酒师。重症监护室的收费不菲,有了这三份收入,盒盒才勉强能达到收支平衡。我好久没看到盒盒了,觉得他瘦了很多,烟比以前抽得更凶了,耳朵上的耳钉不见了。s说,盒盒把耳钉卖了,他全身上下,能卖的东西都卖了。盒盒身上穿的那件衣服还是s的。s还是老样子,话不多,穿西装,穿皮鞋,抽万宝路。我时常觉得他和业皓文或许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也不是很懂s的内心世界。
我们点完菜,阿铭从角落的一张圆桌过来和我们打招呼。四点半的天星,只有我们这一桌和阿铭那一桌。阿铭说:“我表弟,跑船回来了!给他接风,今天没办法招呼你们了啊。”
我说:“你忙你的吧,我们就随便吃点。”
我看了一眼他们那桌,十来个人围着一张圆桌,桌上好些啤酒瓶,桌下还摆了一箱啤酒。围桌聚餐的人各个都面红耳赤的,都像喝多了。他们中有几个人也看我,起先只有三个人,目光先是扫视般扫过去的,他们三个转回去,很快又转了回来,还多了两个人一齐看我,目光是直勾勾的,几乎凝固在我身上。这五个人里有一个光头,啤酒肚。这个光头曾经让我抱他的脚暖他的脚。
我喝茶,双手放在桌上,叠在一起,小宝剥花生米,问我:“你怎么了?怎么出汗了?”
我摇摇头,说:“遇到熟人了。”
小宝看了看阿铭那桌,小声问:“以前跑船认识的人?”
我点头。盒盒点香烟,也瞄了他们一眼,s没看他们,抬头看电视。电视上正重播晚间新闻。
忽然地,阿铭那桌爆发出一串笑声,一个皮肤黝黑的瘦男人脱了上衣站了起来,他举高了双手翻着白眼扭动起了身子,丑态百出。他们那一桌都在笑,阿铭扭头看我,也笑。
我喝茶,倒茶,小宝不剥花生米了,舔舔嘴唇,一看桌上,说:“怎么半天不上菜,不然我们换一家吃吧?二十四小时的肯德基,效率很高的,还是我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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