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潜水史(71)
良久,金何坤轻声说:“不去。”
“我不会去了。”
陈燕西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自己相通。他身上已背负太多“阴影”,沉重地令他喘不过气。金何坤知道陈燕西不需要任何人帮助,这是个坎,他们失去了潜水的真正意义。
也可能陈燕西至今已不明白潜水是什么。
傅云星叹息,“真想好了不去?”
“他不需要救赎,他也没那么脆弱。”
金何坤说。
“我会在这儿等他回来。一直等下去。”
陈燕西记得去年初仙本那,按日子来讲算前年的旧年末,冬季。他安慰自己有些事如树皮,附在躯干上丑陋不堪。只有撕开旧皮,才能见到最真实的内里。
现在就是这个时刻。
沈一柟的遗体运送回国。中国队在此次世锦赛上铩羽而归。潜水圈里并没有责难,发文哀悼沈一柟时,纷纷安慰陈燕西。
这一切像是一场梦。
他至今没能醒来。
在葬礼上见到沈一柟的女友还有家人,父母悲痛地难以接受,拉着陈燕西一个劲地问:“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这不是我们小柟。”
“这不该是我们的小柟啊。”
陈燕西却瞧着墓碑,照片里沈一柟笑得极为阳光。
多好的生命。
师父曾讲,怎就不懂得珍惜。
而他不该在这里,陈燕西始终坚持,沈一柟不该躺在这里。
那天阳光很好,无风无雨甚至都不是阴天。
葬礼结束时,陈燕西久久没有离去。他站在沈一柟的碑前,弯腰拎起一杯白酒,喝尽。
辛辣液体顺着喉管一路厮杀,毫不留情。路过受挤压伤的地方,疼痛得叫他额角生汗。
好在疼痛让人清醒。
陈燕西半蹲着,与照片平视。他有段时间没怎么开口说话,一是受伤说着疼,二是不知该讲些什么。
他说出第一个音节时,喉咙如破风箱,音色有些奇怪。
很哑很沉。
“小柟,师兄就想跟你说说话。以前我说你不听,现在我说,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了。”
“很早我就告诉你,不要太在意深度,数字啊排名啊,都不重要。潜水是快乐的,海洋是温柔的,你不应该跟她厮杀。你赢不了。”
“其实我现在反而很责怪自己,如果我能唠叨一点就好了。没有在你迷途时阻止,没有在我本可以拉住你时,选择犹豫。是我不对。”
“沈一柟,你能不能起来。”
“你再叫我一声师兄,行不行。”
早些年,陈燕西退出比赛时,是沈一柟追在他后边,一声声喊着:师兄,我不想你走。
师兄你回来!师兄,我要给你们带来荣耀。
沈一柟说这话时,眼里有光。那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最纯粹的渴望。他向来粘着陈燕西,跟屁虫一样。
永远满嘴胡话,永远自信向上,他说:“师兄,我是要去拿冠军的。”
“我有个梦想,师兄。”
“我要把中国的国旗一次次插在蓝洞里。”
“我要让全世界看到我们,看到中国的潜水者。”
“师兄,我们在书写‘历史’。一部关于我们的潜水史。”
陈燕西不太记得,那天最后他有没有掉眼泪。应该是没有。
他走时很干脆,风卷动云流,奔往不知终点的前方。就好似这人生一样,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天,却发生着翻天覆地的改变。
有时你清楚,有时你不清楚。
经年一别你才发现,原来当时冥冥之中是有察觉的。
金何坤在半月后才接到陈燕西的电话,他没问对方在哪里,也没问对方受的伤是否痊愈,心情如何。
坤爷努力维持平静,沉沉地喊了一声,“陈燕西。”
“嗳,好久不见。”
陈燕西那边有飞机起飞的声音,金何坤听着不太清楚的播报,是国际航班。
“我这马上要走,所以有些话,想现在跟你说一下。”
金何坤心跳加快,示意他继续。陈燕西说得很慢,声音哑得变了味。
“我应该,要出去一趟,我保证是最后一趟,然后就回来。好像每次都是最后,你也该不信我。但我这次不得不去,不会太久。你等也好,不等也好,回来我都会找你。”
“坤儿,说句实话。跟你谈恋爱,真他妈是我最纠结的一次。其间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肯定’再‘否定’再‘肯定’,以前我从不这样,因为我从没说爱。”
“我太自由,也自由习惯了,总会有顾虑。如果我去潜水,你继续飞行,我们的生活压根不在一根航线上。时间一长,感情自然会淡,会出现问题。”
“我迟迟不敢跟你确定关系,因为你太好,值得我放弃一些东西,再来拥有你。”
“金何坤,我明白你也有顾虑。洞穴潜后你复职,摆明了你的立场。我不怪你,因为那是你的理想。”
“我们纠结,是因为我们都将这份感情看得太重要,所以格外慎重,不是谈个恋爱就算了。坤儿,我决定要与你一起,就不会再分开。”
陈燕西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金何坤认真听着。
他听着听着,忽然悲从中来,他蓦地明白了陈燕西要去干什么。
金何坤的心脏剧烈抖动,这份爱显得太沉太可贵,他甚至有些怕自己接不住。
陈燕西分明是在说:
我要去跟大海告个别。
我要去折断自己的鱼鳍。
潜水的意义是什么,陈燕西没想通,或许一辈子也想不通了。
那天他走时,绚丽夕阳从机场外照射进去,将陈燕西拢进光晕里。宛如回到去年仙本那机场,陈燕西挥手说再见的场景。
“时间过得真快啊,金何坤。再有两个月,我们就认识两年了。”
六百多个日夜,不容易。
金何坤的手握成拳,抵在唇前,以牙齿咬住食指关节,逼迫自己不要过于难受。他没说话,眼睛红着蒙了一层水壳。
他的陈燕西啊。
“你还记不记得,咱俩侧腰有个纹身。”
陈燕西笑着问,“这还真是缘分,Whatdoyouwanttodowithyourlife.”
“坤哥,你想如果过完这一生。你有答案了吗。”
金何坤说:“没有。”
“但我有了。”陈燕西答,“我跟你与你过完这一生。”
“所以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金何坤忽地埋首趴在桌上,手机紧紧贴着耳朵。他手心发烫,手机发烫,耳朵也烫。
陈燕西的话语更像是一块烧红的铁,烫在他耳边。
他真的忍不住哽咽:“......好。”
陈燕西就笑了,眼睛一弯,瞧着漫天夕阳如火如荼。
似这人生,合该有个告别。
“坤哥,当年给你讲鲸升。后来这条鲸困于陆,发觉有些事并不适合他。”
“现在,要‘鲸落’了。”
金何坤再也憋不住,眼泪湿润袖口,压抑着自己不出声。
他心疼,太心疼陈燕西。
以至无法言语表达。
当一条鲸鱼在海洋中死去,预示着无数生命的开始。
鲸鱼庞大的尸体,会慢慢沉入几千米深的海底。
于是,一只死去的鲸鱼,可以用死亡创造出一套完整的、可持续上百种无脊椎动物生存长达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生态系统。
它成为孤独海洋里,最温暖的绿洲。
如此壮举,是谓“鲸落”。*
——
“鲸落”的释义:来源于百度。
第六十四章
没人知道陈燕西去了哪里。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陈燕西宛如人间蒸发。手机打不通,微信没回复,一切社交人类使用的联系手段,在他这里尽数失去作用。
他可能去了某个海岛,可能返回自由城,也可能居无定所、漫游世界。所有人都认为,陈燕西是在散心。他应该不会再潜水,不会再回到海洋的怀抱。
陈燕西确实如此。
他顺着当年轨迹,从C市出发,去到打捞沉船尸体的湖边,一个人静静呆了很久。他记得那时金何坤才追上他,叮嘱他注意安全的样子十分迷人。
陈燕西继续北上,没有选择飞机,而是绿皮火车。他混在三流九教的人世里,这一次没有选择逃离,而是同流。
他去到北方的边缘,当初打捞货车的河湖已解冻。陈燕西在这里第一次察觉自己强烈的心意,那张长长的心电图。
暴露爱意。
陈燕西站在河边抽烟,十月中旬已降温。他裹紧风衣,盯着滚滚奔流的河水。当初金何坤问他,什么时候转正。
陈燕西居然选择口是心非。
想来自己也没什么本事,挺二的其实。陈燕西自嘲地笑了笑,光景不过一两年,回首再看,那时并不怎么成熟。
明明都有一点爱,却倔强选择要推开。
幼稚。
陈燕西不是未曾独自旅行,恰恰相反,他十八岁走出国门那天,从没考虑过这辈子要为谁停下。
这不可能。陈燕西心想,人有大把的时光去挥霍,他不可能此生面对一人过。
—后来没想到,还是栽在你手上。我这一路走下去,脑子里居然全是你的影子。
陈燕西在邮筒前收笔,将贴好邮票的明信片扔进去。他每到一个地方,会寄一张明信片给金何坤。按照国内邮寄这速度,估摸等他返回C市,才会陆续收到。
地址写的坤爷公司。
若未来有一天,他们能肩并肩坐在机场阅读这些旅行碎片,想来真挺浪漫。
陈燕西给金何坤打电话告别时,是在首都机场。他有一张飞自由城的机票,然后再辗转去斯里兰卡。
他打算先去沈一柟消失的那片海,将师弟的一小撮骨灰洒进海里。陈燕西有一个不足十毫升的瓶子,里面装着当时在火葬场要来的骨灰。
他一次次告诉沈一柟父母,多少带着祈求:师弟他不应该只在这儿。他的根在故里,却应魂归大海。
在自由城出海那天,陈燕西一人租了渔船。他没带湿衣,甚至根本不打算浮潜。愈是接近事发地,内心愈是撕裂。
好似世锦赛的场景重现,一幕幕飘在陈燕西眼前。天蓝得出奇,海面平静,阳光照射进透明的水里,能见度特别好。
陈燕西将骨灰慢慢洒进大海,他皱着眉,努力不让自己红眼睛。
这样也好,他安慰自己,小柟会永远在深海翱翔,如一只再也不会降落的飞鸟。
—今日天气很好,我带小柟回到“故乡”。他现在有机会代替我去听深海美人鱼的故事,也许会遇上海妖。不管是什么,他总算与大海永远在一起了。
—其实,我很羡慕。
陈燕西写到这儿,将“我很羡慕”四个字涂掉,改为“我很想你”。
他把明信片交给代寄,蹲在路边喝一口可乐。陈燕西瞧着天边落日,瓶上浮起细密的小水珠,他嘴角挽着抹笑意,留不留恋,谁又能说得清。
良久,陈燕西蹲着抱住膝盖,埋了头。
肩膀轻抖。
什么男人不能哭,庸俗。情绪到了哪能憋得住。
陈燕西嗤笑,嗳不行。
说好不再下潜。
陈燕西,你别想了。
告别之旅的最后一站是斯里兰卡。
陈燕西坐着面包车,经过几小时颠簸,到达去年追鲸的出海口。他寻了一圈,最终租赁一条渔船,答应明日陪他出海。
旅店在三公里外,陈燕西不得不包车来回。夜晚他躺在床上时,满脑子金何坤。这些画面大多不连续,碎片式记忆,往往记住坤爷最令人心动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