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媒 上(40)
谁能发现他的无助,谁又能将他拉出深渊?他整夜整夜做着噩梦,而那些噩梦,远不如他经历的现实更恐怖。
赵文彦很快便舔掉嘴角的血迹,在助理的配合下小心翼翼地把赵老先生送入电梯。
盛怒难平的老者一边用拐杖敲打地面一边骂道:“孽障,你等着下台吧!我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把赵氏集团整垮的!”
赵文彦低头弯腰,深深鞠了一躬。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间,他窥见了祖父眼角的一丝泪光,于是他的双眼也泛上了潮红。他站立在电梯口,盯着早已合上的电梯门久久不动。过了大约三四分钟,他才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与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眸撞了个正着。
这双眸子他曾经见过,而且印象极为深刻,弄得他微微一愣。
“梵伽罗,你怎么来了?”赵文彦的心情已经平复,伸出手邀请道:“进来谈吧。”
梵伽罗勾着唇角走进办公室。
“想喝点什么吗?”赵文彦礼貌地询问。
梵伽罗正准备拒绝,赵文彦的手机却响了,他很快接通,静静聆听来自于母亲的规劝;这个电话刚挂断,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是他的大伯,一番严厉的斥责砸进他的耳膜;接下来,赵氏家族的长辈或平辈陆陆续续打进电话,或劝说,或责骂,或谆谆教诲……
赵文彦面皮崩得很紧,腮侧的肌肉咬得快断裂了却还是坚持一句话:他要变卖自己手里所有的资产和股份,甚至是由他一手创办的几家公司,去挽救苏枫溪在西川的投资。
“你是不是中了苏枫溪的蛊?”一名赵氏族人这样质问,然后失望至极地结束了谈话。
赵文彦盯着手机,目中闪烁着晦暗的光芒。忽然,铃声又响了,看见来电显示,他迫不及待地接通电话,哑声询问:“怎么样?”
“赵先生,我实在是看不出任何问题,您还是另外找人想想办法吧。不是蛊,我可以肯定。”那人简单说了几句就挂断了,赵文彦挺直的脊背猛然坍塌下去,然后慢慢靠倒在椅背上,俊美的脸庞蒙在一层阴影中,显得那么颓废。
现在的他就像一只困兽,陷在一个布满尖刀的深渊里,无论从何处攀爬,都是鲜血淋漓的伤痛和绝望在前方等待。他无法自救,更指望不上旁人的救助,回望前半生,再眺望余生,竟似一个永远无法苏醒的噩梦,若想从这个噩梦里解脱,唯有熬死自己。
赵文彦一手扶额,一手紧紧握着手机,咯吱咯吱的声响预示着这部脆弱的机器很有可能葬送在他激荡的情绪里。
梵伽罗却对他的痛苦挣扎视而不见,在皮椅中坐定,又交叠起修长的双腿,直接道:“赵总,我希望公司能免去我的违约金。”
赵文彦沉默了许久才哑声道:“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虽然你现在翻红了,但损失已经造成,公司也给你赔了很多钱,我顶多只能给你减免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还需要你自己来还。你可以和公司续约,在分成上做一些让步。”
面对梵伽罗时,不知为何,赵文彦即便再难受,竟也可以心平气和地与之谈话。他周身萦绕着一种特别令人心安的气场。
梵伽罗用双手支撑着桌面,不断靠近赵文彦,然后微微偏头,对准他的耳廓,近乎于耳语地说道:“公司不能给我减免违约金,赵总,你可以私人为我出资。”
赵文彦想退后,却发现自己被一种无形的磁场禁锢在原位,还有一些更细微的东西顺着梵伽罗吹拂过来的气息钻进自己的耳膜,又汇入了四肢百骸和奔腾血流,勾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乃至于每一个细胞。这感觉玄奥极了。
梵伽罗还在靠近,漆黑的瞳孔里闪烁着微光,那微光明明灭灭、聚聚散散,最终形成一团团璀璨的星云,美妙得难以言喻。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一双眼睛,它们能承载一个世界,也可以蕴藏整片宇宙。
赵文彦看呆了,原本就不甚清明的思绪越发混沌。为梵伽罗私人出资?怎么可能呢?然而这句话,他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一股莫名的悸动在他的胸腔内酝酿,发酵,碰撞,最终擦出火花。
梵伽罗用细长的指尖轻轻叩击他的手背,带着点韵律,又似在诱惑,说出口的话却令人难以理解:“我用八千万换你一百亿,成交吗?”
“什么?”赵文彦的嗓子干得快冒烟了。
“八千万换一百亿,你赚了。”梵伽罗将赵文彦的右手托在自己右掌心,然后左手轻轻覆上去,闭眼道:“好了,你可以接电话了。”
他话音刚落,赵文彦的手机便急促唱响,“苏枫溪”三个字跃出屏幕。看见这个原本代表着甜蜜的名字,赵文彦的眼球瞬间爬满血丝,瞳孔深处明明暗藏抗拒,仇恨,甚至是杀意,指尖却忍不住颤抖,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接通电话。
梵伽罗用双掌将他的右手轻轻合住,温柔无比地吩咐:“别挣扎,接吧。”
赵文彦不由哂笑,挣扎又如何,苏枫溪的电话,他的身体是不可能不接的。但是他很快便意识到,梵伽罗所说的“别挣扎”是让他不要挣脱他合拢的双手,而非与自己的思想做斗争。
这倒没什么问题,只不知梵伽罗想干什么。他不会也像主人格那样对我抱有感情吧?赵文彦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接通电话,却又听梵伽罗低声嘱咐:“无论她说什么,你可以全部拒绝。”
拒绝苏枫溪?赵文彦结结实实愣住了。这对他而言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41章
或许是听说了赵国安老先生回国的消息, 向来沉稳淡定的苏枫溪也有些坐不住了,急急忙忙打电话来探听情况。她倒是并不担心男朋友反悔, 只是害怕赵国安那个老东西从中作梗, 破坏她的计划。
赵文彦用颤抖地指尖摁了通话键,苏枫溪那甜美的嗓音便随之传来。这嗓音曾经让赵文彦无比眷恋,如今却像地狱的号角、魔鬼的吟唱, 外层裹着蜜,内里却蕴含着剧烈的毒药。
每当她甜腻着嗓音与赵文彦说话,赵文彦的头脑便似刮起了风暴,所有的理智均被风刃搅碎,消失无踪, 然后浑浑噩噩地答应那些匪夷所思的要求;当她依偎在他身边时,又似一条毒蛇, 扭折着遒劲的尾将他一圈一圈缠绕、箍紧、勒毙;她的手中仿佛握着一根无形的绳索, 而绳索的另一端牢牢系在赵文彦的颈间,她拉着他、拽着他、驱使他向她指引的那个方向前进。一旦赵文彦开始挣扎抗拒,这绳子就会骤然缩紧,将他的头颅割断。
赵文彦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爱上的苏枫溪。自从遇见她, 他便一直活在一个梦里。起初,这梦还裹着一层看似美好的纱,将他麻痹,待时间长了, 薄纱揭开,露出的却是一个岩浆沸腾、鬼怪横行的地狱。毫无疑问, 那些鬼怪,每一个都拥有苏枫溪的脸。
赵文彦其实在相恋之初就察觉到了诡异之处,那时苏枫溪为了争夺一部电影的女主角,用见不得人的手段逼死了一个女演员。虽然女演员是自杀的,严格来说苏枫溪不需要负法律责任,但是稍有原则的人都会对她敬而远之。
但怪就怪在,赵文彦是一个极有原则的人,却在得知真相后帮苏枫溪扫了尾、善了后,让她安安心心去拍戏。这种做法完全违背了他的道德和良知,也愧对于他接受的高等教育。
当时他沉浸在苏枫溪的感激中,觉得乐陶陶的,很是满足。但夜深人静后仔细一想,他却惊出了一身冷汗。直到那时他才扪心自问——白日的那个人真的是你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会丧失了良知,放弃了底线?为何还会觉得如此狠毒的女人是值得你爱的?
这样的痛苦挣扎总发生在离开苏枫溪的时候,然而一听见她空灵的嗓音或是看见她美丽的倩影,那些来自于灵魂的拷问便会被他忘得一干二净。这种萎靡浑噩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
在这五年里,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被苏枫溪牵在手中的一条狗,她让他往哪儿咬,他便往哪儿咬,尊严和傲骨已完全被对方摧毁,甚至连良知和道德也岌岌可危。
对赵文彦来说,失去本心和作为人的资格是远比死亡更令他感到痛苦一件事。但是他毫无办法,如此离奇的遭遇,说出去谁会信?他又能找谁去求助?
他知道自己早晚会死在苏枫溪手里,却没料这个女人心肠如此歹毒,竟让他拉着整个赵氏集团陪葬!他接通电话,温柔无比地喊了一声“苏苏”,瞳孔里却迸射出刻骨的仇恨。
但是很快,他蓄积在胸腔内的愤怒、暴戾、压抑、痛苦等情绪,竟卷成一道溪流,顺着他潺潺的血液汇入右手,然后被梵伽罗微合的双掌尽数摄走。那种源源不断被抽取的感觉是如此真实强烈,令他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察觉到赵文彦的愣怔,梵伽罗微微抬眸,低不可闻地道:“继续跟她说话。”
那些恶臭的、腐烂的、病态的爱恋被抽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和前所未有的宁静。赵文彦立刻收敛心神,继续与手机那头的人说话:“你找我有事?”
苏枫溪的直觉非常敏锐,几乎瞬间就感受到了他话音里的冷意,于是故作担心地追问:“文彦,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我听说老爷子回来了,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如果你实在为难,那件事就算了吧,我自己来想办法。”
这招以退为进她用过很多次,一旦听见她这样说,赵文彦立刻便会替她接下所有重担,哪怕那些重担会将他压得粉身碎骨。她不在乎这人能不能从西川那个火坑里全身而退,反正少了这只狗,她还有千千万万只狗。
但赵文彦的回答却让她吃了一惊,然后便是怒不可遏。只听对方顺势下了梯子,冷淡无比地道:“那你自己想办法吧,你的事我以后都不会再管了。”
苏枫溪愣了许久才不敢置信地问:“文彦,你刚才说什么?”
赵文彦的嗓音又冷了几度:“我说,你的事,我以后不会再管了,你好自为之。”随之而来的是电话被挂断的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