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蛛后的玫瑰(27)
等他追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经没有人影了。卓尔看着空旷的街道,彻底不知所措了。
中午的时候艾瑞希和巴特回来了,屋子里才算有了些生气。小半身人冲进门,照例二话不说先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看着他的脸惊叫起来。
“天啊!你看起来糟透了,生病了吗?——所以菲利斯才不带你出门?啧啧,这些法师从来学不会照顾自己,其他人就更别说了。”
她一边抱怨着,在菲利斯的实验室里一通搜索,接着冲进厨房,一段时间之后抱着一大壶热腾腾的不明汤汁回来了。随后她命令野蛮人把达维克拎进卧室,盯着他喝掉足量的“半身人祖传的包治百病的草药茶”。卓尔没力气和她纠缠,乖乖灌了一大杯下去,味道意外地不讨厌,还有点甜,但显然有着强力的催眠成分,让他没来得及细想,就倒在床上彻底昏睡过去。
他梦见了很多片段,互相都接不起来。有时候在魔索布莱城,有时候在塞尔,甚至还有时候在法师过去家里的阁楼上。但不管在什么地方,身体都像是飘荡在空中一样,毫无实感,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无法思考。
他听见了声音。好像是菲利斯的。轻声笑着,说着什么,很轻易地就被半身人的喧哗盖了过去,不管怎么努力都听不真切。他想喊艾瑞希别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努力了好几次,才猛然发觉自己还躺在卧室的床上,而楼下真真切切地正在传来有人聊天的声音。
达维克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推开门往楼下看去。声音是从实验室里传出来的,一同飘过来的还有咖啡的香气。
“……可那是我的量杯啊。”隐约能听见法师无奈的声音。
“别小气,你有那么多个呢。”半身人理直气壮地回敬道,“——啊,好喝!能精确控制火候的仪器就是好。你们法师怎么不多研究点这种有用的学问,整天想着毁灭世界呢。”
卓尔无声地苦笑起来。仅仅二十四小时之前的他可以非常坦然地推开门,抱怨他们竟然不等自己就开起茶话会来。实验室里的所有人也都会非常自然地给他腾个位置,就在菲利斯身边。这是他的资格。
——曾经是。
但现在的他出现的话,只能再次毁掉菲利斯的好心情。
达维克悄悄关上门,继续倒回床上去,等待着第二个天亮。
他赶在法师起床之前就到了一二楼台阶的转角上,没勇气挡在中间,只是贴着墙,想着菲利斯至少会从这里经过。
菲利斯的确路过了,他的眼光在达维克身上停留了一下,然后就照直穿了过去,好像刚刚看到的只是哪个隐形仆役一样。卓尔忍不住,又往前面踏了一步,如果菲利斯不改变路线的话,至少会和他擦肩而过。
法师没有避开他的意思,径直走了过来,在快接近的时候也没有放慢脚步,只是开口轻声说了一个词。
“闪开。”
达维克的身体擅自行动起来,狠狠撞在墙上。然后他又没法动弹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菲利斯打开实验室,喊上艾瑞希和巴特,三人一起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他以为将会度过更加漫长的一天,门响起来的时候却只是中午。外面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卓尔从沙发上跳起来,伸手想去开门,碰到把手的时候又缩了回来,反而自己向后退回到了客厅角落里。
开门的是艾瑞希,向外面招着手,然后巴特巨大的身影也挤了进来,野蛮人小心翼翼地,护着臂弯里亚麻色头发、穿着红色长袍的人。
菲利斯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脸色比往常还要更白一些。达维克下意识地上前几步就要去接,却被艾瑞希喝止了。
“不行,你也给我去休息!累倒了一个还不够吗!?”
菲利斯被安顿到了自己房间里,艾瑞希守在他床前,一边指挥巴特跑进跑出,送上敷额头的湿毛巾、加了蜂蜜的华夫饼、当然还有半身人极力推销的草药茶,衬得达维克像是个无所事事的局外人。他听得见屋子里的谈话声,知道法师已经醒了,却也只能站在外面的走廊上,菲利斯视线看不见的角落里。
艾瑞希总算是出来了,看见达维克就直奔过来,打着手势要他进屋去。
“我说,”一关上门,她就怀疑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他……”达维克张了几次嘴,不知道怎么接话,“没事吧?”
“没太大事,”半身人难得地露出了沉稳的表情,“说是睡眠不足,显然饭也没怎么吃,天气这么热还要四处跑,不出问题才怪。这下可好了,当着几百个人的面昏倒——我得记下来,嘲笑他一辈子,看他下回还敢再这么硬撑着。”
第35章
感觉好像有人对着胃部狠狠打了一拳一样,达维克连呼吸都不顺畅了。鼻子里又热又酸,他不得不伸出手去按住眼睛,免得被艾瑞希看到这副难堪的样子。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半身人毫不留情地问道,“我就知道。两个人加起来好像都快一百岁啦,还和小孩子似的赌气。——是你的错对不对?快去给我道歉。立刻。马上。”
达维克绝望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叉着腰训他的半身人女孩。
什么样的道歉才能让菲利斯原谅他?
如果有人能回答出这个问题的话,他真愿意拿一切去换答案。
“我……”卓尔喘了口气,“艾瑞希——”
“艾瑞希。”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我有事要单独和你说。”
“呀,”半身人欢欣鼓舞地转过身去,“你好点啦?”
菲利斯站在门口,脸色看起来还是很白。
“嗯,”他没有看达维克,像是房间里没有别人一样自然地交谈着,“是紧急情况,我们走吧。”
艾瑞希回头对达维克吐了吐舌头,又用口型最后说了句“记得道歉”,然后迈开小短腿,急匆匆地出去了。达维克听见她在楼梯上大呼小叫,让菲利斯等等。
然后那点声音也消失了。等卓尔走出去的时候,发现野蛮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了。
菲利斯没再回来,艾瑞希和巴特也没有。老仆人每天照常出现,准备四人份的午餐和晚餐,但好几天都只有达维克那份被消耗掉了。然后,大概是到了第四天还是第五天的一个傍晚,卓尔听见有人推门而入,但很快又出去了。当他鼓起勇气来到客厅的时候,桌上放着两张纸。
达维克把纸拿了起来:那是份合同,确切地说,是奴隶买卖契约,上面写着艾瑞希和巴特的名字与体貌,末尾是菲利斯和另外一个陌生人的签名。
法师回来过了,而他回来的目的就是让达维克知道这件事。
卓尔将那两张纸撕得粉碎,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大笑起来。
——他现在是菲利斯唯一的“奴隶”了。
法师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他现在大部分时候居住在李奥洛斯的别馆里,偶尔也会在其他地方留宿,例如去“野玫瑰”过夜的时候。达维克知道得很清楚是因为他一直在跟踪他。
每天早上他会跟着菲利斯出门,想办法进到那些守备森严的法师会设施中去,如果成功,就安静地躲在和法师有一墙之隔的地方。如果失败,就守在外面等着,一直到菲利斯离开,再度回到住宿的地方。
当然,没有人让他这么做,他却执行得一丝不苟,仿佛某种例行仪式一样。有那么几次,他遇见些不长眼的暗杀者。他对待这些人就像对待挡路的甲虫一样,匆匆踩过就又跟了上去。更偶尔的时候他能遇到这些人中的高手,那会有趣一些,他可以多花一点时间来解决麻烦,毕竟那也算是菲利斯的麻烦。他会将那些人的尸体藏好,找到他们雇主的证据,然后在当夜登门拜访,送上一份惊喜。
但白天不行,白天是属于菲利斯的。他们有过约定,三个月,一天也不会少。菲利斯身边现在没有护卫,他肯定需要一个。
大概有两三回,法师只差一点就要发觉他了,但他还是想办法躲了过去:菲利斯不想见他,这件事并不会单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除非……
达维克害怕法师遇到真正的危险,却又隐约地有点期待。尽管他对于戏剧性的转折并不抱希望:如果菲利斯遇到了无法解决的敌人,他多半也没有办法从天而降击退他们来邀功。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和法师一起被干掉,或者更糟糕,被卷进高级施法者们的战斗中,被流弹击中,无声无息地死在角落里。
但那又怎么样呢,至少也是个结局。而不像现在这样。
漫长的等待消磨掉的不只是耐心,还有他对于自己在地表活下去的信心。有好几次达维克对着镜子大吼大叫,挥舞着拳头,威胁要杀掉那里面的家伙。当然,他终究没有真的这么做。毕竟在魔索布莱城,想死并不需要自己费心。他花了好几十年,被训练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夺走他人性命,保全自己的高手。忽然间反过来,就算达维克再擅长随遇而安也接受不了。
他倒是结交了新的朋友,就是每天会出现在寓所里负责打扫的老仆人。达维克会邀请他坐下来一起吃饭,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对他倾诉所有的事。老人不会说话,耳朵大概也不太好,何况就算他听得见,也不懂卓尔语,这对达维克来说,已经是个几近完美的听众了。老人是法师会的奴隶,却能在城内自由行动,身上也没有任何魔法或是非魔法的镣铐。卓尔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逃走,但对方只是笑着摇摇头,也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另有理由。
这倒让卓尔觉得有些同病相怜。现在并没有东西束缚他离开这座城市,他却无论如何也走不了。达维克暗自下定决心,要是有一天,自己打算离开这里了,就带着老人一起逃走。
那天很接近了。卓尔的卧室床头放着台历,上面的红叉数量越来越多,又有一个月已经快画满了。
最后一天,达维克放下笔的时候想,最后一天了。其实从实际天数上来讲,约定已经结束了,但法师与他的交谈开始于下午,卓尔决定呆到那个时候再说。
他没有等那么久。清晨的时候,有声音从玄关传来,达维克从床上弹起来,疯了一样地向楼下冲去。
法师抱着几本书,正从实验室里走出来,抬头看见他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嘲讽的表情。
“什么啊,”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这肯定不是什么友善的招呼,但达维克的心却加快了跳动的速度:这是这么多天以来,菲利斯第一次对他说了超过两个单词的句子。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声带却该死地拒绝了工作,脑子里想过千百次的台词,一句也没说出来。最终他只是默默地抽出腰间挂着的武器,倒转刀柄,递到法师手中。
菲利斯把匕首接在手里,掂了掂,又抬起头来看着他,脸上嘲讽的表情更加明显了。
“好计划,在赌我还是下不了手吗?”
达维克无话可说,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
“……我活该。”他终于听见自己说话了,声音嘶哑难听,一定很惹人讨厌。
法师握紧了匕首,向他靠近,刀尖缓慢却没有迟疑地抵上他的胸膛。刀刃很锋利,稍微一用力就割破了卓尔的衣服,刺入他的皮肤。达维克感觉到一丝轻微的疼痛,有一点温热的血液涌了出来。
卓尔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应该能感觉到一阵凉意,然后死亡就会降临。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发生,当他睁开眼来时,匕首依旧抵在那个位置,却没有前进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