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于永夜(56)
咔一声,壁灯亮起,淡黄灯光幽幽照着暗棕色木质楼梯,往下看去,阴森森仿佛通往地狱的阶梯。顾昀迟说:“你们家真的有鬼。”
本就因偷情而惴惴不安的温然顿时哆嗦一下,将顾昀迟的手腕抓得更紧,强压着恐惧,严肃地低声申明:“不会的,不可能有鬼,我是唯物主义。”
“有四个。”顾昀迟边下楼边慢慢道,“沙发上坐着一个,吊灯上挂着两个。”
温然已经汗毛直立,在即将走完最后几级台阶时,顾昀迟抬了抬下巴:“楼梯口站着一个。”
致命的一击,温然立马闭上眼睛,几乎将顾昀迟的整只左手都抱在怀里,手心狂冒汗,双腿钉在原地不肯再往下走了。
顾昀迟侧头凑近,说:“你不是唯物主义吗。”
唯物主义者温然不愿多言,闭着眼睛,挂在顾昀迟手上重新挪动脚步。
出门时又忘了拿伞,还是顾昀迟换好鞋子后顺手带上,撑开,与温然并肩走出去。到了车边,顾昀迟坐进驾驶座,温然接过雨伞,扶着车门:“回去路上小心,谢谢你送我模型。”
他欲言又止,顾昀迟也没急着关门,抱着手靠在椅背上抬头看他。
“下次你旅行回来,我还可以抱你吗?”温然紧握着伞柄,雨打在伞上闷闷作响,他的声音犹豫而小心,眼神却没躲避,“不需要礼物,只是抱你。”
沉默半晌,顾昀迟的喉结滚动一下,目光看向挡风玻璃,然后启动车子。
没得到回答,温然有点气馁,但还是立即退开一步,帮他关上门。
离闭合只剩十公分的距离,顾昀迟忽然抬手按住车门,温然不解地眨眨眼睛。
急促雨声中,他听见顾昀迟说:“我考虑一下。”
随后砰一声,车门被顾昀迟从里面拉上。
怀着比收到模型时还要飘忽的心情,温然走回侧门,撑着伞用力挥挥手。车子掉了个头驶向远方的雨中,温然转身回家。
像牛一样冲过有四个鬼的客厅,温然飞奔上楼回到房间,心脏因剧烈运动而狂跳,快要撞破胸口——还觉得不够,他从房门跑到洗手间,又从洗手间跑到书桌旁。
叮的一声,有新信息,温然喘着气去看手机。
一个好人:骗你的,没鬼。
周日,家里寂静无声,温睿自上次和陈舒茴大吵一架后就再没回来过,温然只从某篇新闻报道中看见他的身影——柏清集团旗下一家专注开发高端度假区的公司,新项目启动,陈舒茴和温睿是总负责人。
盛大的启动仪式上,母子俩托着酒杯笑容得体,看起来毫无芥蒂与嫌隙。
温然盯着那条新闻,这次的项目并不是柏清与晟典之间的合作,意味着陈舒茴和温睿已经在顾培闻的首肯下跻身柏清管理层。
他们正在逐渐得到想得到的一切。
吃过晚饭,温然将做了一天的试卷推到一旁,从抽屉里抽出图纸。礼物的设计初稿进度已过半,至于袋鼠模型,需要等陶苏苏给到小袋鼠的正面侧面背面照,据她说自己已经努力拍摄了一整天,但由于小袋鼠不太配合,暂时还未拍到清晰满意的照片。
修修改改,温然埋头不停地画,除视觉外其余感官几乎都封闭,直至听见房外走廊响起的高跟鞋声,才陡然回过神,直起身一动不动,等待那脚步声像往常一样路过自己的房间,走向主卧。
但今天脚步声在他的房门口停下了。
门把手被按下的瞬间,温然只来得及将手机塞到试卷下,仓皇回过头,陈舒茴已然走进来,目光穿过他的肩头,看到桌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尺寸数据的一叠图稿。
温然缓缓推开椅子站起来,声音都发哑:“妈。”
陈舒茴连嗯一声都吝啬,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叠图纸,随意翻了几页,然后将它们横过来,从正中间撕开,甩在温然身上。
“我记得我很早就和你说过,不要再弄这些东西。”她面无表情地开口,“结果你一天到晚闷在房间里,就是在做这个。”
纸张从身前轻飘飘散下去,落了一地,温然垂着眼,视线不敢偏移——怕忍不住看向衣柜,被陈舒茴发觉那里还藏着东西。
“你真以为自己很有天赋?”陈舒茴的语调变得嘲讽而尖锐,“真以为你是他的儿子,在完成他未竟的夙愿?!”
这似乎是温宁渊去世后第一次被陈舒茴这样直白地提起,温然抬起眼看着她。
“以后不画了。”温然说。
陈舒茴却忽地嗤笑一声:“当然不用画了,毕竟都有人直接给你送模型了。”
图稿被撕都不及这一刻令温然发怵,心重重跳一下,他倏地蜷紧手指。
“大门口的监控在晚上九点过后就会开启移动侦测,平常我都懒得理,但昨晚下那么大雨,系统告诉我有车辆靠近,我还以为温睿回家了,顺手点开看了眼,没想到竟然能看见顾昀迟。”
“大晚上冒着雨来给你送模型,你们什么时候好到这种地步了,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陈舒茴盯着温然的眼睛,“我上次就警告过你和他保持距离,为什么我的话你总是当耳旁风?还是说你有什么高明的手段,连那么挑剔的顾少爷都能被你钓上勾,说出来我听听?”
温然毫不闪躲地迎着她的目光,回答:“没有。”
“也是,毕竟有97.5%的匹配度,你对他来说已经不是毫无吸引力的beta了。”陈舒茴的面容轻微扭曲,露出古怪的笑容,“我花了那么多钱给你做手术,到最后却成了你攀高枝的筹码,真是好笑。”
她朝温然逼近半步:“你说了吗,说你是温家领养的,说你原来是beta,说你是做了手术才变成omega的,你说了吗?”
答案显而易见,不明白她何必质问,温然缄默着。
“你当然不会说,你敢说吗?你骗了他,骗了顾家,你对他们来说只是工具,你觉得他会对你有感情吗?是因为信息素和匹配度啊蠢货!”
要承认陈舒茴的确很擅长抓弄把柄,轻而易举撬开温然最担忧在意的一点——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身份是假的,性别是假的,信息素是假的,被温家的野心裹挟着,没有哪一面称得上光彩。
“我明白。”温然的语气很淡,态度顺从一如既往,“我以后会注意,对不起。”
“随你吧,你这张脸我也实在看够了。”好几秒,陈舒茴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反正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又能高兴多久呢。”
将一地的纸捡起来,一张张重新拼好,但都是皱皱的,不平整很难看,温然决定还是重新画过,细节和数据已经记在脑子里,从头开始并不困难。
洗完澡躺上床,温然在关灯前又打开信息界面看和顾昀迟的聊天记录,可惜内容太少,上下一拉就没有了,他关掉手机。
还以为会失眠,意外的却睡得很快,好像非常累。
他梦到温宁渊了,就坐在餐桌旁,为他递来一块三明治,笑着说:“订的模型要到了,你放学回来就能拆。”
那段时间晟典的一个重要项目出了问题,很有可能要面临巨额赔偿,温宁渊为此疲惫忙碌,面对温然时却没流露半分,依旧是温和平静的。
“真的吗?”温然要迟到了,很快地吃着早饭,又喝一口牛奶,“晚上我们一起拆吧,我去上学了,爸爸再见。”
“好,司机在门口,不要着急,慢慢走。”
没能等到放学,午休一过,温然就被司机接到医院,看见温宁渊的遗体。
他碰了碰温宁渊的手,冰凉的,又有其他人过来,温然被挤到一旁,背着书包呆呆地站着。
回到家,新模型就放在茶几上,那是温宁渊送给他最后的礼物,温然没有舍得拆,好好地珍藏着。
然后耳边响起陈舒茴的禁令,温然看见那个模型被扔到地下室的杂物里,门缓缓关闭,照在模型上的光线一点点暗淡下去。
前进的时间停止,开始急速倒退,退回七岁时的孤儿院,阴天的傍晚,温然左手抓着一颗石头,站在围栏边,看着那个扎马尾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