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狸(125)
玄柳透过水镜径直望向松晏,即便有所掩饰,眼底的憎恶依旧争先恐后地爬出眼眶。他朝着水镜走了几步,面容平静,话里却夹杂恨意:“涟绛,你可真是好本事。”
“涟绛”二字一出,诸神霍然变了脸色,惊恐、厌恶、鄙夷......各种情绪透过他们的双眼,刺破水镜扎在松晏身上。
“他竟然没死!”
“难怪殿下宁受这极刑也不肯认错......也是,这世上有这般能耐的恐怕也只有他这魔头了。”
“近来魔骨异动,想必也是他搞的鬼。”
......
不堪入耳的污蔑与自以为是的责骂铺天盖地而来,松晏却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万霄,他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
风晚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你们这帮杂碎!是非黑白颠倒不分,本事没多少,嚼舌根倒是厉害,就不怕遭天谴吗!?”
“风晚?”不知是谁先认出了他,当即嘲讽出声,“我还道是谁,原来是被逐出师门还恬不知耻夺走师尊神位的四季神啊!”
紧跟着便有人附和起来:“要我说,有他这样的逆徒,花迟被除神位,封印在暗无天日的寒潭底下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住口!”风晚怒不可遏,周遭的树木花草刹那间枯萎凋零,连同九霄潭飞流而下的瀑布都冻结成冰,悬在山崖上好比一条半透明的薄纱,纱上珠串交错。
他捏诀聚水成冰,数万万冰凌凭空而生,直对向水镜。弓拔弩张间,松晏先行按住他捏诀的手。
风晚双目被刺激得发红,被松晏摁住的手紧握成拳, 不可遏制地发抖:“拦我作甚!?”
“若是此时与他们动手,不止是你,沈万霄与花迟也会没命。”松晏稍稍冷静下来,但心绪终归是乱麻麻一团,恨意裹挟着无助在体内疯狂生长,疼痛哀恸蛮横无理地在五脏六腑里冲撞,令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尤其是亲眼看到沈万霄被伤至奄奄一息,而他却束手无策时。
风晚咬紧牙齿,牙根都被压迫得发酸。若目光能化实质,早已在那些高高在上的神身上扎出千千万万个窟窿。
“你想如何?”松晏抬眸,冷冷注视着玄柳。
后者在他冰冷的目光里不屑地发笑,末了偏头扫视一眼沈万霄,道:“若非吾儿数次以命相护,你早就该魂飞魄散。涟绛,”他转过身来,眼里杀意四起,“你本就是死人, 苟且偷生这么多年也该知足了。”
他话里有话,松晏了然于心,知他是想要自己的命。
风晚嘴角一扯,嘲讽出声:“老东西,你这是青天白日的没睡醒么,怎么,你难道不知道你儿子与他的命系在一处?呵,想要他死,你不如先问问自己舍不舍得丢弃观御这把剑。”
他几乎一语道出了九重天众神所避讳着的东西,顿时惹得诸神大怒,一个两个纷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出声,再顾不上礼仪举止:“胡说八道!”
“我有没有胡说八道你们最清楚不过,”风晚毫不示弱,“你们口口声声为了三界,一次又一次地将观御推到风口浪尖,利用他、控制他,玄柳,你根本就不配为人父!”
“孽障!胆敢口出狂言!”
兴许是被揭开了冠冕堂皇的遮羞布,众神恼怒不已,纷纷捏诀朝向风晚。
玄柳却不显怒意,反而是抬手平息众怒,只道:“他不仅是孤的儿子,更是三界的太子。风晚,那是他该背负的责任,不是孤强加在他身上的枷锁。”
松晏眉头紧蹙,身为狐妖,他从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天神,然而即便如此,在听见玄柳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话时依旧觉得周身发冷。
父亲与儿子之间,本该是血浓于水。然,一个“天帝”的名号竟轻易将这亲情斩成两段,三界、苍生,他们需要的只不过是太子观御,而非沈万霄。
耘峥亦是周身一震,震惊于玄柳竟说出这般无情的话。
“陛下所言极是。”
在众神的应和声与称赞声里,时颂与清行默不作声。
玄柳从沈万霄身上缓缓收回视线,转而看向松晏时眼底更添几分薄凉讥诮:“他在你身上种下了阴阳引,涟绛,只要你扯断阴阳引,孤便既往不咎,饶他不死。”
阴阳引……
怎么会是阴阳引!?
松晏骇然失色,身形一晃险些坠入寒潭,幸在风晚及时伸手扶了一把。
他分明记得那日沈万霄攥着红绳,神色晦暗地用它穿过身体时,嘶哑出声说的是“萦梦丝”。
——萦梦三生,生死不弃的萦梦丝。
第97章 自尽
“阴阳引……”风晚眉头紧锁,但转瞬间便明白了沈万霄的用意,难免叹气。
婆娑扇除人记忆,除的是一人之忆,旁人不受影响。但这阴阳引,它却能使诸神百妖一道遗忘,好似三界中从未有过这个人的存在一般,世间所有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都会被抹杀,且被抹去的这段记忆永不复生。
阴阳引本就有违天理,世人若想行着逆天之行,难免要付出些代价,譬如一半神魂。
沈万霄想让三界将他遗忘,但......风晚眸色一沉,仅凭阴阳引,松晏必是活不长的。
“涟绛,”玄柳目睹他的慌张,步步紧逼,“孤要你扯断阴阳引,你可答应?”
“不......松晏......”沈万霄奋力挣扎着,声嘶力竭却连字都咬不清晰,金色的细链随着他的挣扎越缠越紧,在冷白如玉的肌肤上割下一道又一道紫红的伤口。
遥遥的,松晏抬眸朝他望去,四目相对之时红肿的双眼终于再也承载不住满眼酸楚,任由它弄湿睫毛,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滚落。
他想问沈万霄为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无法撬开那张被紧咬着的唇。
他早该知道的,沈万霄宁愿用自己的半个神魂让他遗忘,不过是想他能得一世安宁,哪怕此后天上人间再无人姓沈名万霄,也再无人在凤凰涅槃,伏羲山崩时降生于世,召来承妄。
楼弃舞说奈何桥边还有沈万霄另一半神魂。
松晏怔怔地想,那他兴许是想死而后生,百年、千年,或是万年后再回到这人世间,再走遍千山万水去寻找沉睡时梦里常常出现的身影。
再相逢时,他终于不再是观御,他只是沈万霄。
不该怪他有所欺瞒的,也不该怨他自作主张。
松晏静静地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悲伤。
“松晏,”沈万霄摇头,眼底已然赤红,“不、不要......”
风晚慢慢回神,意识到松晏想做什么,急忙摁住他的手:“你别上当!他们还要观御替他们守三界,不会这么轻易杀他的!”
语罢,他抬头冲着玄柳高声斥骂:“玄柳!虎毒尚不食子,更何况你还是个神仙!还有,当初是观御以一己之力将魔骨封印的,今日你若是杀了他,魔骨势必会冲破封印,到时三界大乱,我看你要怎么收拾这烂摊子!”
当年确是观御一人封印魔骨,众神闻言不由面面相觑,继而纷纷向玄柳求情。
玄柳面色沉静,风晚并未从他那儿找出一丝破绽,只见他缓缓抬手,身后便有神侍押着人上来。
随着那人越走越近,风晚的心也越悬越高,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格外难看:“你卑鄙!”
“爹!”松晏瞳孔骤缩,只见神侍将李凌寒推搡至人前,他污头垢面,浑身上下没一块地方是好的,身上沾着的血也已经凝结成块,堪称狼狈。
李凌寒半死不活,听见声音想要回应,奈何周身剧痛,竭尽全力也只是抬了下头,嗓子里咕哝出一些浑浊不清的气音。
“爹......爹!”松晏匆忙上前,奈何眼前只是水镜,九重天上的一切他什么都触碰不到,无力感顿时浸遍四肢百骸。
玄柳漠然地望着他,声音冰冷刺骨:“李凌寒身中恶疾,判官早已从生死簿上勾去他的名字。而瑶山的凤凰步重,却私自以尾羽之力为这凡胎肉体遮掩,叫鬼差寻他不得,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