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207)
元徵看了看满地昏迷的侍卫,又毫不在意地从昏沉的方长吉身上跨过,向着明无应走去。
“你的腿好了?”明无应问道,“什么时候好的?”
元徵笑了笑:“有一段日子了。”
听他二人对话,仿佛真是旧友重逢,语气之中甚至还带着些许关怀,融洽得很。
元徵停在万水之源阵法的边缘,他生得文弱清俊,说话时更带着一股慢条斯理的味道,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平心而论,你没什么破绽,”明无应漫不经心道,“只是有一点。”
元徵微笑道:“愿闻其详。”
“为了让我发觉国师就是天魔,你真是花了不少心思。我尝过解池池心水,闻出了天魔血的味道,可那日在坐忘台上,国师的手是你割破的。刚回到天清观,你又被方长吉给捉了回来,这才把我们引来清水行宫。既然这两件事里都有你,你就不是局外人。”
元徵笑道:“明白了,做得太多,反而露了行迹。”
明无应平静道:“我猜,给丛靖雪下毒,还有宝云坊里售卖仙药的人都是你吧?”
“不错。”元徵坦然道,“是我将你们引去宝云坊的,把谢苏带进醉月楼地牢的,也是我。”
天际浓郁的黑暗渐渐转淡,行宫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
这一夜,终于快要过去了。
万水之源的阵法早已被强行封停,没了震耳欲聋的水声,清水行宫之中只剩下夜风吹过树影婆娑的声音。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声响,却令此处显得更加安静。
明无应走到祭台之下,低头看了一眼那个先前变作鬼面人的侍卫。
他同样陷入昏迷之中,面容却没有丝毫破损,呼吸甚至算得上平稳均匀。而此前所有戴过鬼面具的人,摘下面具之后,他们都死了。
这侍卫脸上的鬼面具只是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障眼法。
明无应抬起头,望向元徵的目光很平静。
“你不是阴长生。”
元徵淡然道:“阴长生?在我眼中,他不过蝼蚁而已。”
明无应仿佛早知道他会这么说,随意道:“我也是蝼蚁么?”
这一问,元徵却没立刻就回答。
但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依然稳定而清晰。
“你可以不是。我给过你机会,两次。”
明无应用元徵先前的话回敬过去:“愿闻其详。”
浓淡不明的天色之中,元徵清瘦的身形好似随时都会消失在风中。
“第一次,是你过天门而不入。第二次,我让殷怀瑜联合众仙门逼你再过天门,你当时若是去了,也就没有后面这些事情了。”
明无应笑了笑:“我猜到了。”
元徵说道:“是啊,殷怀瑜这个人聪明有余,胆色就差了几分,归根到底还是怕死。哪怕知道你伤重,真的站在你面前,他还是怯了。”
明无应勾了勾嘴角:“我就当你是在恭维我吧。”
他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沉湘最开始来跟我做朋友,都是为了弄清楚我什么过天门而不入。”
听到沉湘的名字,元徵平淡到近乎漠然的脸上神色一动。
“是啊,”良久,他才微笑起来,“后来她有了答案,我也有了答案。”
明无应道:“你在金陵城里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又是为了什么?”
元徵神态温柔:“你看事情如此通透,难道猜不出来吗?我只是想让你看一看,你眷恋的这个人世,原本就是这么一团污糟东西。”
明无应忽然笑了,望向元徵的目光清明锐利。
“既然曾是朋友,这种敷衍的话就不必说了。”
元徵笑着点点头,说道:“好吧。我将你们拖延在金陵城中,是为了给阴长生一点时间。山河璧碎了也并不可惜,他已经找到了别的东西。”
他近乎温文尔雅地说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明无应不置可否,只是看了看东方已经开始泛白的天色,平淡道:“我没什么要跟你说的了。”
元徵却笑道:“不同我叙叙旧吗?”
他话音未落,天地间那巨大的灵气漩涡忽然停了下来,无边灵气汇聚之地,骤然闯出一个光华流熠的身影。
在将明未明的晦黯天色之中,清晰无比,锋利瑰美。
承影剑破空而来,挥洒着无尘灯沛然的明光,压住了东边群山之下喷薄欲出的红云霞影,势不可挡。
在被谢苏刺中的一刹那,元徵的身形消失于天地之间。
作话: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出自曹操《观沧海》;
“天地无尘,山河有影。”出自方岳《酹江月》;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出自《道德经》;
“知昼夜,即知生死。”出自王阳明《传习录》
第135章 死生契阔(一)
旭日的光辉照亮整座清水行宫的时候,昏迷一地的侍卫们纷纷苏醒。
万水之源的阵法广纳天地灵气,几十道水流轰然落下,再由地底阵法泵出,流向四面八方。
水雾阵阵,水声隆隆,仿佛这恢宏的阵法从未停转过一样。
昨夜发生过的一切,他们都不会记得,只知道那席卷天地的狂风之中,国师羽化了。
方长吉用了个颇为复杂的术法,令侍卫们对此深信不疑。
那位长公主对国师信赖甚笃,得知他于昨夜羽化,悲痛不能自已,稍稍恢复神智之后,立即封锁了消息,派身边亲随向那位名义上仍在春猎的皇帝陛下送上密信。
天清观远比陈朝国祚还要久长得多,在金陵城中根基深厚,信众实多。国师羽化一事,不宜此刻就让城中百姓知晓。
国师羽化,他身边那位知昼真人也不知所踪,天清观中的弟子因桃花疫逃走了不少,余下身份最高的是两名平时不大起眼的主事。
主事们接到天子的密令,又惊又疑,却只能遵命照办。
一段日子之后,金陵城中百姓听到的将会是另外一个故事:国师离开金陵,云游四方去了。
天清观药堂之中,丛靖雪服下小神医亲自熬好的药,蹙眉道:“所以国师……天魔,是真的死了吗?”
谢苏摇了摇头,说道:“天魔是由人心所幻化,只要这世上依然有活人存在,天魔就不会消失。”
山河璧碎裂之时,只有谢苏和国师被卷入了混沌。
他凭借自己所留下的镜花水月境回到了此世,而国师却在最后一刻逃走了,消失在混沌之中。
若真如国师所言,三千尘世,俱有天魔化身,那么他逃去哪里都不奇怪。
谢苏淡淡道:“只要他不再来碍我的事,我也不打算再去找他了。”
丛靖雪饮下了天魔血,身上毒性已解,体力也已经恢复,而他的魂魄并未如上一次桃花疫中那些被国师救活的幼童一般,变得模糊一团。
他的三魂七魄始终清晰而明澈。
谢苏在混沌幻境中见过国师将幼童转化为天魔种的一幕,知道关键之处在于国师亲自注入的那一缕魔息。
而他问起此事的时候,国师言语间充满了嘲弄和不屑,却足够坦诚,仅仅喝下天魔血是不会转化成天魔种的。
于是清正司的人将解池镇守起来,方长吉亲自带着太医院的院正前往池心,取水解毒。
有清正司的人日夜取水,分发给城内中毒的百姓,数日之间应当可以全部解毒。
而宝云坊中却发生了大变故。
即使是在金陵城被桃花疫搅得死人无数,人心惶惶的时刻,宝云坊依然称得上歌舞升平。
而今金陵城中灾厄稍解,宝云坊中却出了桩大事。
醉月楼毁于一场大火。
没有人知道放火的人是谁,只在滚滚浓烟之中,见到一个穿着黑衣,背着长刀的男人,像是从幽冥中走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