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184)
谢苏点点头:“这张药方上的字迹,是谢太医的。”
第124章 风雨如晦(二)
明无应的神色认真起来。
“你是说永州城那个?”
谢苏轻声道:“是。”
自他有记忆开始,就一直住在永州城中,身边只有谢太医一个人。
“说起来,我识字也是他教的,他的笔迹,我又怎么会不认得?”谢苏笑了一下。
谢太医一心要踏上仙途,除此之外,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于他而言再无什么干系。
如今想来,那是早就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他拿谢苏试了许多种药,可惜汲汲营营半生,到死也没有摸到一点门道。
这张药方上既然是他的字迹,当年金陵城中瘟疫肆虐,谢太医必定也随太医院中的人一起进入了天清观,在这里医治百姓,斟酌用药。
算算时间,他告老还乡,应当是在城中瘟疫被清灭之后。
谢苏低声道:“我缺失的那一缕魂魄是在天清观,现在又得知谢太医曾经入过天清观,我想……这应当不会是巧合。”
明无应不置可否,又道:“今日在坐忘台上,你瞧着童老头儿,为何愣了一下?”
谢苏不料他敏锐至此,那一瞬的恍惚震惊,也全数被明无应收入眼中。
若是师尊发觉了,那国师说不定也发觉了。
“我不是看他,是在看他身后的玉璧,”谢苏低声解释道,“那日在昆仑,我忽而高热不退,昏沉之中做了好几场怪梦,在梦里见过那块玉璧。”
明无应笑道:“既然如此,过几天我给你偷回来玩玩。”
这话说得固然轻巧随意,说话的人则更有一种风流蕴藉的味道。
但谢苏听他语气,倒像是真的有这个意思,不禁偏过脸去,微微一笑。
明无应道:“你笑什么?”
“我笑师尊有时说起话来,像个小贼。”
明无应戏谑道:“我是贼师父,收的徒弟自然也是小贼了。”
谢苏微微睁大眼睛,却不是因为被明无应的话给绕了进去,反正在明无应面前,他向来占不到什么口舌上的便宜。
他是为一件事而感到惊讶。
好像这段时日,他与明无应相处的时候,不知不觉之中,心里远比从前要轻松得多。
似方才那样的话,若是换了十年前的谢苏,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这转变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竟也毫无痕迹,如今让他乍然间感觉出来,心中生出些前所未有的体会,好像模模糊糊知道了一点什么,又不知为何,这段时日有意无意地,总是没有往深里想。
他抬眼望去,见明无应正看着他,唇角微现笑意,目光之中却全是纵容。
谢苏眨眨眼睛,后知后觉,心中朦朦胧胧,砰然一动。
明无应长眉一轩:“怎么不说话了?”
“嗯……”
谢苏垂下眼帘,指节在那张药方上面叩了叩,半晌,又看了明无应一眼。
倒看得明无应笑起来:“我脸上有东西吗?”
谢苏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想继续在房间里坐着,还是想寻个借口先溜出去。
这两种选择,他都想要,却也都不想要。
这念头一升起来,谢苏只觉得自己十分奇怪。
不管面对什么人什么事,他向来是很利落的,偏偏此刻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束缚其间,让他都不像自己了。
第一个想法当然是想逃,可是落入这张网,好像又是自己不知何时,不知为何,莫名其妙,鬼使神差跳进来的。
他若再不开口说话,明无应必要发现什么端倪不可。
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涌过,谢苏觉得还是续上先前的话更稳妥些,不然明无应说话动辄令他心惊肉跳,哑口无言,实在招架不住。
他清了清嗓子,又道:“我一直在想,师尊能不能用镜花水月看一看我先前的记忆?”
明无应答得很快:“不能。”
“为什么?”
明无应不答反问:“你是不是已经自己试过了?”
谢苏低声道:“……是。”
从前有段时间,他最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明无应教了他镜花水月术法,他便拿来先在自己身上用一用。
可这个术法可以勾连他人气息,轻而易举浮现出一个与曾经发生过的真实毫无相异之处的幻境,却无法强迫自己看见一段已经无法想起的回忆。
唯有自己记得的情景,才能以术法复现出来,给别人观看,就如他在昆仑山上,将明无应带回到自己与玉虚君交谈的回忆中。
“我想,或许师尊可以——”
“用术法强迫你回想起以前的事情?”明无应截断了他的话,“你就不怕我伤了你?”
谢苏摇摇头。
明无应轻轻一笑:“可是我不愿意。”
谢苏蹙眉:“……是我又执迷强求了吗?”
“不,一个人想知道自己的来历,是最平常的事情,要是你说你一点都不想知道,那才是假话。”
明无应懒声道:“可这世上又不止这么一种法子,难道你不信我?”
“我……自然是信的。”
明无应笑了:“那不就得了。”
明无应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曾动怒,但谢苏却知道,他说出来的话是不会改的。
谢苏觉得,好像自己心中所想,全被明无应看得一清二楚,他因而束手束脚,想了一想,该说的事情似乎也已经说完,便要起身退出去。
然而还不等他离开,谢苏就听到有人走入了这处院落。
是丛靖雪。
他先于他们一日进入天清观,是明无应当作幌子用的。
此刻来到这里,丛靖雪必然已经知道国师回到了观中,也已经识破他们两个人的身份。但若只是如此,丛靖雪是不会贸然来见他们的。
谢苏问道:“出什么事了?”
丛靖雪简单道:“方司正向我传了一条消息,要我来问问你们的意思。”
谢苏即刻明白过来,方长吉身在清正司中,只能靠术法来传递消息。
先前他向自己报信,说国师返回金陵,已经用掉了留下来的那张符纸,请丛靖雪来找他们,想必是又出了什么需要下决断的事情。
“怎么了?”
“方司正说,今日有一个人入了清正司,想要见你,他自称是逐花楼的人。你若肯见他,方司正自会安排他进来。”
明无应笑了笑:“逐花楼的消息果然灵通。”
他们自昆仑前往金陵,未见得有多少人知道。然而逐花楼却得到了消息,直接登了清正司的门。
丛靖雪又道:“那人好像说,是奉了楼主的命令,先前你们说过的事情,逐花楼已经查出了眉目。”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若非知道内情的人,断然想不到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方长吉既不知道这话是何意,又觉得逐花楼竟然知道明无应和谢苏的踪迹,不可小觑,所以传讯来问。
谢苏却知道这个人话里的意思,不久之前明无应曾在鬼市中给逐花楼主留下过一只鬼面具,或许是他们真的查出了什么。
他略一沉吟,就听到明无应散漫的声音。
“我还欠人家一个承诺呢,若是躲着不见,岂非言而无信?”
丛靖雪虽也有些好奇,但并未流露出来,温声道:“好,那么我即刻向方司正传信。”
谢苏同他一道出去,向丛靖雪问了些国师的事情。
可丛靖雪虽然因为清正司的事务常往这金陵城中来,却也很少跟天清观打过什么交道,对国师也只是有些泛泛的了解。
谢苏与他分开,又顺路往药堂走去。
小神医在藏书阁被抓了个现行,自那铃铛阵里被他救出来的时候,吓得一脸雪白。
应付过了国师,谢苏有心去见见小神医,真见到她的时候,却又忍俊不禁。
今日药堂里的病人多了一些,另有两名天清观的弟子告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