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206)
谢太医掀开重重帘幕,只向其中看了一眼,便惊得魂飞魄散。
床上有两具皮囊,一具年老衰朽,面庞青白浮肿,已露死相,这是国师。另一具年轻鲜活,肌肤润泽,看身上衣着,本是国师身边一个亲近的随侍,此刻五官仿佛烧融的蜡,缓缓变成了国师的模样。
这两具皮囊之间,那面山河璧正缓缓倾吐着灵气。
谢苏抬眸,看到帘幕的另一边,国师的身影浮现。
这诡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场景下,谢太医骇得跌坐在地,谢苏却与国师平静地对视。
国师将他封在玉中,是用他的魂魄和所剩不多的修为来温养那面玉璧。
而国师在转换上百名天魔种之后昏厥,不是因为力竭,而是他那具肉身恰好到了无法支撑的时候。
忽然有一声轻微的碎响,像是山河璧无法承受,终于碎裂。
可谢苏目光下移,却并没有在山河璧上看到任何的裂纹。山河璧依然白玉无瑕,仿佛刚才的碎裂声不过是谢苏的错觉。
可是谢苏目光一凝,在山河璧旁看到了自己。
那是另一个自己,小时候的自己,几乎只是一个幼童,凭空出现在谢太医的面前。
而谢太医惊魂未定,神色呆滞半晌,忽然直挺挺地从地上站起来,开始在内室之中搜刮各种经书典籍,最后半是惊惧半是犹疑地牵住年幼谢苏的手,把他带走了。
国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应当已经猜到了,谢太医本就对求仙问道一事很是热衷,他见过我更换皮囊,知道我乃非人之身,又见到山河璧中凭空出现一个你,更觉神异。他不敢偷走玉璧,只好把你带走了。”
谢太医从天清观搜刮不少典籍功法,随后告老还乡,回到永州日夜钻研。
他亲眼见到谢苏从玉璧中脱身而出,只以为他是玉璧精魂所化,所以常用他来试药,想从中找出修炼的法门。
可谢太医不知道的是,永州灵气断绝,纵使他研读再多功法,吃下再多灵药,都是无法修炼的。
谢苏问道:“是你派人杀了谢太医吗?为什么?”
国师微微一笑:“是我杀了他,却不是因为你。”
谢苏淡淡道:“我猜到了。”
谢太医离去之时,谢苏分明看到,帘幕之中,已经更换了皮囊的国师浅浅睁开眼皮,将谢太医所做的一切收入眼中,却并未阻止,甚至脸上还有一丝笑意。
“我杀他,是因为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躲在遥远的永州,数年之间醉心修炼却不得其法,大概让他忘了对我的惧怕,竟然想要威胁我,若是我不教他法门,他就要进宫面见陛下,说我是披着人皮的妖物。”
“你派人杀了谢太医,却没有杀我,又是为什么?”
闻言,国师兴味盎然地看了谢苏一眼。
他原本肌肤红润,鹤发童颜,是极为慈眉善目的老者,可是这一眼,却让谢苏看出国师神情中的狂热,令他显得有些狰狞。
“我既然知道你的来历,也想帮你一把,看看你有朝一日能否重回空明天。”
到了这时,谢苏终于懂了那一日在坐忘台,他与国师神游于无边莲叶之上,国师所说的那些玄而又玄的话是什么意思。
国师笑道:“我更换人身之时需全神贯注,加在山河璧上的禁制就不那么严密,让你的魂魄跑了出来。其实我心中早已知道,玉璧是无法将你永远困住的。那时你虚弱得很,我封了你的记忆和修为,是想看一看你这天生有情之人,若是始终不懂感情,在这世上又会有什么造化。”
谢苏心道,原来是这样。
所以他年幼时不通世事人情,浑浑噩噩,什么也不知道,固然是因为谢太医从未将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却也是拜国师所赐。
谢苏甚至笑了笑:“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就算是空明天所要的无情?”
国师却道:“只是一个人本性难移,只消看看你如今的样子,我就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谢苏只是不明白,国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是将他留在山河璧中,还可以继续用他的魂魄温养这面玉璧,而国师却几乎可以说是放任谢太医把他带走,放任他漂流在世间。
国师却道:“自然是因为这么做更有趣些。”
他声音急促,显然难掩心潮澎湃,神色之中那种狂热再度显现,看得谢苏微微蹙眉。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将那些幼童转化为天魔种?到底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难道你不好奇吗?我既然是从人心中的恶念所化,那些天魔种都是我的一部分,我当然想知道,化身成人,他们会否天生就是残暴恶徒……仅仅是等他们长大,我就等了二十多年……”
谢苏想到了天清观中的那些天魔种,却都是寻常百姓。
国师狂热道:“可我渐渐发现,他们与普通人是一样的,有作奸犯科之徒,也有救死扶伤之人。贪财好色,温良仁善,胆小如鼠,鲁莽自大……什么样的都有。”
他一脸神往之色,语调转低,如同叹息一般。
“跟这世上的人都是一样的啊……”
人心之中既有善,也有恶,混沌一团,所以人才是人。
“你已经知道了,又为什么还要在那些来天清观求子的妇人腹中放入天魔种?”
国师回神,脸上热切之色稍退,重又微笑道:“既然天魔种和寻常人根本没有什么差别,我为什么不能帮一帮那些命中无子的人,遂了他们的心愿呢?”
“那你敢如实相告,她们腹中孕育的其实根本不算是人吗?”
“在这世上,不知道要比知道快活得多了,”国师盯住谢苏的眼睛,“就好比此刻你知道了自己的来历,难道会比不知道的时候更轻松吗?”
谢苏没有说话。
国师又笑道:“你心中如何看待我,我看得出来。只是我在这三千凡世中活了这么久,若是再不给自己找点乐子,那可真是太无趣了。”
谢苏淡淡道:“那你看到我本性难移,大概是要失望了。”
国师却并不赞同。
“看你无心忘情,能重回天外之天是趣味,看你沉入苦海,挣扎不得解也是趣味,没有什么不同。”
谢苏看着国师,很轻地笑了笑。
“国师喜欢玩弄他人,难道不曾发觉自己也被别人当作棋子,捏在股掌之间吗?”
国师缓缓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四周不知何时化为一片虚无,那些记忆中纷乱的画面渐渐消失,好像一瓮浑浊泥水,放置得久了,也渐渐澄明起来。
谢苏已经能够听到一点外界的声音。
他大概知道自己和国师身在何处。
山河璧破碎之时,那枚风眼袭来,将他与国师一并席卷,他沉入的并不是幻梦中的浑浊汪洋,而是身入混沌之中。
被混沌吞没之前,谢苏在原地留下了一个镜花水月境。
此境如一条隐蔽通道一般,让他无论身在何处,都有一条能回来的路。而不管他走得再远,明无应也能顺着这道气息,把他拉回去。
国师显然也听到了外界的声音,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声音的来处,脸上的狐疑之色越来越深。
而谢苏神色淡然:“方才见到那位知昼真人的时候,国师为何如此惊讶?是因为进入清水行宫之前你早已占据了他的肉身,今夜却看到他出现,不知道这个知昼的人皮底下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吗?”
国师的脸色一瞬沉了下来。
谢苏平静道:“或许在国师未曾察觉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知昼真人了。”
万水之源。
天地间出现巨大的灵气漩涡,中心汇聚之地,恰是谢苏的身影消失之处。
明无应的姿态堪称闲逸,散漫道:“你还要顶着这张脸跟我说话吗?”
知昼微微一笑:“知昼夜,即知生死。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呢。”
他说话的时候,周身像是有一圈圈的涟漪扩散开来。
最终融于夜色之中的时候,他的相貌、身形和气息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