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问青山(82)
万宗剑还在司言手中,万剑归宗的剑气却准确地打向了那通道口的机关。剑气在烈火中来回穿梭,七七四十九个机关都被一一关上,倏而整个祭祀场归于平静,接连好几声闷响后,所有的通道口便被石门堵上,再没有举着火把的天云教教众出来,也不再向外吐着火舌。
除了单三元,天云教再无其他活人,只剩满地的尸体和燃烧的断木。
司言发动万剑归宗着实耗费了不少体力,他打坐合眼在原地休息,将万宗剑收剑入鞘。唐昀也因为刚才和麦吉克打斗之时内力消耗过大,此时正靠在白秋令身上闭目养神。
只有江月辉,还有力气拽着从白秋令手中接过来的白色绸布的一端,把单三元往前拖了出去,拖到了祭祀台边上。
他一手叉腰,一手将自己额前的头发向后理了理,微喘道:“算你识趣。”
单三元被捆了手和脚,加之受了不轻的内伤,是一点都反抗不了,被江月辉一脚踏在了腰上,他也只能咬牙道:“火阵已破,你应该遵守你的诺言了。”
江月辉却是笑了笑,脚下用力,踩得单三元闷哼一声,“哦对,我方才答应了你,我哥嫂不杀你,司言前辈也懒得动你,嗯我好像是应该现在放你走?”
单三元拿不住面前这阴鸷的少年此番话到底是何意,没有开口应他。
少年便低声笑起来,而后笑声越来越大,引来了在场另外三人的目光。他笑得愈发夸张,甚至眼角带了泪,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你该不会、该不会真的等着我放了你吧?”江月辉抬手在眼角抹了一把,他抬手指着天上清冷的月亮,问单三元:“你们天云教的人都死光了献祭了,你还活着,你不觉得你背叛了你们尊贵伟大的伊拉努尔吗?”
“你骗我!”单三元怒道。
江月辉听他这话,笑得整个人都蹲了下来。
“我骗你?”他一手掐住单三元的下巴,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冷冷道:“你将我父母骗到天云教中,害我爹被活活烧死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
“你应该当初就连我一道杀了,今日也能死得痛快些。
“你知不知道我在西域这十七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远处唐昀慢慢睁开眼睛,望着江月辉的背影,五指合拢攥成拳头,手臂垂在身侧,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白秋令便又轻轻将他抱着。
“阿爹待我好,哥哥也待我好,可我是个‘私生子’,我害怕有一天他们也会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而不要我了我五岁开始学蛊术,因为年纪太小总是被蛊虫咬得满手是伤,但我不想让阿爹和哥哥失望,就算是被蛊虫咬死了,我也要成为他们的骄傲。
可我每天都会做噩梦,梦见他们赶我走,梦见这西域之大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早就知道我不是江家的骨肉,可我不敢问不敢说!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离开了阿爹和哥哥又能去哪里!
“我甚至怕一旦我问出来——一旦哥哥知道我不是他的弟弟,
我连他那点疼爱都会失去”
江月辉头一回说出这些话,憋在心中几千日夜不敢说的话,竟然对着杀父仇人说了出来。
而江眠和江季文不知何时已经随凭楼阁的人突破层层阻碍冲了进来,他看到江月辉站在那大火之中,迈开腿便要冲过去。
唐昀一抬手将他拦了下来。他不解地看着唐昀,却听得白秋令低声劝道:“给他一点时间。”
于是他和江季文就这样站在原地听完了江月辉令人心痛万分的告白。
江月辉听见身后有动静,眼下却没空回头。
他冷眼看着单三元,话说出口反而情绪恢复了平静,长舒了一口气道:“我爹娘当初宁愿一死也不愿意让我和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在一处,你倒好,上赶着从中原跑到这鬼地方来给他们当一条狗——好好的人不做,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你怎么就把心思动到他们身上了呢?”他一边问,一边在单三元的手腕出用匕首划了一道口子,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将瓶口对准了那道口子。
单三元随即惊恐道:“你、你要干什么!不,不要!我错了我错了!!!”
江月辉看着那蛊虫慢慢爬进单三元体内,漫不经心地问他:“哎,你说,你这句‘我错了’,是说给谁听呢?”
“说、我说给你听!——不对不对,我是说给你爹娘的!还有你姐对,我是说给他们听,我不应该那样对他们,不应该的”
江月辉撇撇嘴,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不无遗憾道:“可惜万虫蛊已经下了,待会儿这周围的毒虫就要爬满你的全身,活生生将你一点点分食,你就算说一辈子的对不起你错了,也没用——你这辈子只剩下半刻,要继续说也行。”
他说完便转了个身,单三元的咒骂和求饶一并都被他抛在耳后,让那大火烧成了灰烬。
一并烧了的,还有他眼角一闪而过的两滴眼泪。
第七十二章 (正文完)
绕开那熊熊燃烧的大火走回唐昀和白秋令身边,江月辉并未留意此时远处站着江眠和江季文。
他面上又带了纯粹的笑意,刚开口喊了一声哥,唐昀便突然抬手拇指在他眼上轻轻抹了一把。
他手一僵,原本要去拉他哥的手臂,眼下却只能慢慢地又放回了身侧,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哥你怎么了?”
唐昀盯着他看了会,目光细细地从他眉目上经过,而后又落到他身后满脸担忧的江眠和江季文身上,抬手在他头顶揉了揉,拍拍他的肩膀张开双臂轻轻抱了他一下,轻声道:“没什么,混小子。”
江月辉疑惑地转身朝那黑暗的角落张望,看到角落里站的两人后他又再转了回来,紧紧地抱了抱唐昀,闷声说了句谢谢哥,飞快地朝江眠跑了过去。
夜色浅了,周围亮起来,高悬的月亮也渐渐也失了光华。
江月辉暂时跟着江眠和江季文回了碧心门,其他幸存的人也各自回了各自的门派,唐昀让佟长老亲自将那凤台的小公子送回了凤台。
天云教就这样一夕之间匆匆覆灭,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唐昀和白秋令并肩慢慢走着,身后跟了不敢惊扰两人的凭楼阁诸多高手。走着走着唐昀独自停了下来,白秋令心中有事,走出去几步才发现身侧空了。
他转过身,发现唐昀站在几步开外正看着他笑,于是往回走了几步,“为何不走了?可是累了?”
唐昀摇了摇头,习惯性地去摸腰间的折扇结果什么也没摸到。他低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心,轻笑一声道:“又忘了。”
“阁主今晚做了太多事,忘了便忘了,——天要亮了,我们到镇上歇一晚再回去吧?”白秋令说完便被唐昀轻轻抓了手腕,他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温柔笑道:“怎么?有话跟我说?”
“秋秋。”
“嗯?”
唐昀突然抬起双臂,两手捂住了白秋令的耳朵,在他满目的错愕之中倾身吻上了那两片薄唇。
白秋令的耳朵紧紧贴着唐昀的掌心,唇上是唐昀一次又一次蜻蜓点水一般温柔的亲吻,他心下一软,笑了笑也抬起手搭在了唐昀腰上。
他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而后他视线越过唐昀的侧脸落在那天云教铜墙铁壁一般的建筑之上——眼下铜墙铁壁不复存在了,眼下风沙散去,他只看到那处变成了一片废墟。
唐昀缠着他站在原地亲吻了许久,他退开半步又被唐昀一把拽了拉进怀里继续刚才的动作,直到他气喘吁吁唐昀才终于肯放开他。
“秋秋。”
白秋令一时说不上话,看着他眼睛眨了眨算是应他,接着小口喘着气。
“混小子一口一个嫂子叫你,你答应得挺好,我听见了。”
“我何时答应了他?”白秋令一听“嫂子”这个称呼就觉得耳根发烫,他把腰上唐昀的手拿下去,转了个身朝前走。
唐昀跟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一两步的距离,轻声与他说话:“第一次见秋秋的时候,海棠还未开,可是看了秋秋一眼,我便是心花怒放了。”
白秋令脚下一顿,也只是怔了那一瞬,然后又继续往前缓步走着。
“我原是真的不服,才会去找秋秋切磋,把秋秋推上司徒剑那老东西比武招亲的擂台,确不是我本意,现在想来真是好险的一步。不过若是你真的成了司徒剑的女婿,我定是要去抢人的。”
——你当晚不也抢了,可那时我未曾想过从那时起我就会和你并肩走这么多路。
我只觉得你蛮不讲理,
是个无赖。
“你闯进锁月楼也并非是我有意,我见你对人对事都那样冷淡,便想着要做不一样的那个从那时起我就想看到别人都看不到的你。”
——是,我自诩光明磊落,行走江湖向来坦坦荡荡,可遇见你以后也好像不磊落不坦荡了。
你跟了我许久,我只是撵你走,好像又从未真正的撵你走。
“我总是看到不一样的你,却看不到你眼中我是什么样。凤台地牢里我曾真的动了那样的念头,若是得不到你,将你毁了也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我逼你在武林正派面前同我一道,我没想到你真的与我走了。”
——你跟着我走了那样久,我便跟你走一次,又何妨?
难道真的要我抛下你一个人。
“第一次与你说喜欢的时候,我也十分忐忑,我斟酌了许久,说了怕将你吓跑,不说我又忍不住。你在地牢中喂我吃药就像是给我下了剧毒,除了你无药可解。”
这回白秋令停了下来。
他出奇地平静,和唐昀四目相对,静静地站在原地听他继续说。
“我想把你拖下深渊,想看你双手染血的样子,仔细说来我和天云教没什么两样,不高兴看不顺眼,那人杀了便杀了。”唐昀也看着白秋令一双漂亮的眼睛,他曾溺死在这眼底的一片星海中,那时想的是溺死便溺死吧,反正心甘情愿。
“许多年了,我顾不上旁人的死活,甚至我自己。”说完这句话他停了许久,白秋令一度以为他的话就此说完了,正要开口回应,便又听见他轻声说道:
“我想把你拉到万丈悬崖之下和我在一处,后来我又舍不得了,我想将你送回去,可我越来越做不到。”
然后他又停了下来,没再说话。白秋令又等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他:“嗯?然后呢?”
唐昀一愣,缓缓摇了摇头。
白秋令也沉默了良久,他抬头看着天边日月同辉的盛景,无奈笑了笑,叹息道:“你今日怎的话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