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123)
丞相抬眼看看他:“你给我做?你做的来么翁公子?”
将军的气势瞬间矮了一截,丞相净说大实话,这让他很没面子。他撩撩头发,无所谓地摊摊手,说:“你都会做,我怎么就不会做?我从厨师那里学到了做凉糕的手艺,我知道你很喜欢吃。”
丞相愣了一下,将军还这么清楚地记得自己喜欢吃凉糕。他想起将军府里那次宴会,宴会上的凉糕很甜蜜。
他垂眸笑了笑,耳朵微微泛红。劫后余生,一觉醒来将军还记得自己的生辰,他很是感动。
丞相说他想出去走走,将军小心地扶丞相下地。丞相的腿脚受了伤,走路不太利索,将军挽着他的手臂,把他揽在怀里。
院中的栀子花全都凋谢了,墙角的菊花开了一层又一层,秋天的黎明有些寒意,天光正在拨开云层。
“院子里凉,我给你抱一件披风来。”将军让丞相坐在栏杆上,进屋去抱来衣裳给他披上。
丞相靠着廊柱,看向屋檐上的天空,问道:“战争结束了吗?”
将军把手炉放进丞相手心里,淡淡道:“结束了,我把广陵王杀掉了。”
丞相应了一声,面上难得飞上笑意,他顿了一会儿,才问:“新皇即位了吗?”
“即位了,战争结束第二天就颁布诏书了。”将军在丞相身边坐下,“是公主殿下,现在该称她女帝了。”
丞相看着将军的侧脸,牵过他的手,按在怀中的手炉上:“当初我是想篡位的,后来又不想了。但早先又跟广陵王定了约定,本来想让梁顾昭把他杀掉,结果那蹩脚杀手错杀了柴蒲川的母亲。”
将军反扣住丞相的手,说:“所以你就联合公主,等最后把她推上王位?”
“破罐子破摔,烂摊子要自己收拾。”丞相叹了一口气,“天下还是在璞氏手中,这样做,也不算糟糕。”
将军沉默了一阵,丞相看看他的眼睛,黯然道:“只可惜错杀了你的舅家夫人,我一直心中有愧。”
“嗯。”将军摩挲着丞相的手背,低眉垂目,神色看不出悲喜,“梁顾昭会把真相告诉蒲川的,他需要时间来接受。”
丞相有些哽咽,这件事一直是他的心病,他一直不敢告诉柴蒲川。蒲川后来又答应他去刺杀乌罕那提,这种愧疚又更深了一层。
“说起来,你与梁顾昭很熟?”将军忽然转了一个话题。
丞相点点头,神思飘渺:“当年走江湖,听说他是厉害的宗师,就去拜见。我和他下了一盘棋,他输给了我,然后我们就成了江湖朋友。”
这些是久远的记忆了,远得丞相都有些记不清。
将军抿唇想了想,又道:“梁顾昭的别号叫‘满堂花醉’?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是个好名字。”
“满堂花醉,七宝飞燕,衣锦夜行,秋水雁翎,是四大宗师,江湖上很有名。”
“嗯,秋水雁翎。”将军点点头,神色莫名,“你知道我那把刀叫什么名字吗?”
丞相看着他,没说话。将军有一把白银长刀,与他那匹黑马一样,陪着他冲锋陷阵。但丞相没有多在意一把刀的名字,他见过天下名器,对这些不太感兴趣。
将军笑了笑,帮丞相把披风拢紧一些,说:“叫雁翎,秋水雁翎,我爹传给我的。不知你有没有听过先帝作诗‘大将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雁翎......”丞相咂摸了一下,“读起来跟我的名字一个音呢。”
将军笑着在他颊畔亲了一口,说:“所以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就觉得特别有缘。听说你是美男子,是状元郎,就日思夜想着见一见。后来见到你了,就拔不出来。”
“嘁。”丞相探过身子按他的头,“你还拔不出来了,明明是我先拔不出来的好么!”
将军不恼,他叫丞相等一等,进屋去取了自己的刀来,横在腿上给丞相看。刀身窄长漂亮,形如雁翎,上面刻着盘绕的夔龙。
丞相仔细地摸过刀身,眯起眼睛夸这刀难得,果然是宗师风范。将军心里高兴,说他爹原来在江湖上这么出名。
丞相也跟着高兴,将军垂眸看着刀,笑意却渐渐淡下去。他的手指细细抚摸刀上的纹路,神色眷恋而缅怀,又有些忧伤。
将军的爹死在北疆的战场上,灵位还供奉在将军府中。将军时常去拜灵位,坐在堂前喝酒,陪着月光和花香。
“没事了,生子当如孙仲谋,大家都说将军神勇无敌,所向披靡。”丞相知道将军在想什么,他揽过将军的肩膀,温声说道。
将军闭上眼睛,把悲伤压下去,收刀回鞘。他抱住丞相的腰,靠在他怀里,说:“我还有你啊。”
“嗯,你还有我啊,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丞相把披风拉起来,拢住将军。他们就这样靠着,一起看黎明冲破黑暗,初阳自东方升起。
将军去厨房给丞相做凉糕,他拨拉出面粉,加了好几盆水,搅成糊了再倒进锅里熬。丞相靠在旁边看着,将军说他身子还没好全,不许下厨,无奈之下,只能在旁边帮着指点。
府里的仆人早就被遣散了,厨子一个没留下。战乱过后还没人做生意,吃食也买不到多少。
“你搅快一点,别让面糊住了。”丞相招呼一声,“我嘴巴很刁的,要是你做的不好,我可不会吃。”
将军撇撇嘴,嘲笑一句:“丞相夫人亲自下厨,你还挑三拣四,活该你光棍一辈子!”
“一边说自己丞相夫人,一边说我是光棍,自相矛盾!”
将军背对着丞相,脸上的笑意挡都挡不住,他不敢去看丞相,怕自己败下阵来。锅里的面糊咕噜噜冒着泡,淡淡的米香在厨房里漫散。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丞相撑着手,眯起眼睛看外面的光景,枫树渐渐红了。将军站在光里,灶台前烟火升腾,他挽着袖子,一下一下搅着锅里的面浆。
这是真实的日子吗?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没有似水年华,没有尔虞我诈。
他们官至将相,可不也是围着一日三餐打转的普通人么!
正当丞相出神的时候,将军突然转身问:“虞景明呢?他死了没?”
“早就死了,他那种人,比较蠢。别人说啥就是啥,死到临头了还不忘叫崔老鬼给他作证。”丞相笑着说,像是说着什么好笑的闹剧。
将军听了心里舒畅起来,这个渣滓总算死了,再也不会有人冒充丞相欺负他了。丞相永远只有一个,姓晏,名翎,字鹤山,来自泸州晏氏。
“你当初养这么一个影子,也是为了今天?”
“我找人来给他正骨,所以他才能和我这么像。现在天下都以为丞相死了,所以我就顺理成章地退隐朝堂,再也不用理会那些乌烟瘴气的阴谋了。”
将军笑道:“功成身退啊,你倒是想得仔细。”
丞相嗤笑一声:“要说那虞景明,之前长得可不算好看,还不是得了我这张脸皮,才狗仗人势么!”
“退隐了好啊,可以跟我一起去北疆,过松风竹庐,提壶相呼的日子了。”将军走过去在丞相头上敲了敲,舀了一瓢面粉倒进锅里。
丞相笑了,这正是他的愿望。
一旬后,十月初十,花匠带着管家回到了丞相府。是丞相写信去把他们召回来的,说有事情要托付。
当时管家收到丞相手书,正坐在院中修剪菊花。他捧着一张信纸看了很久,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花匠与他一起读信上的内容,末了,他们都长舒了一口气,所有的沉重都随着秋水流逝了。
“相爷还活着,真好。”管家说,他坐在轮椅里,侧身抱住花匠的腰。
轮椅是花匠亲手给他做的,做得很精巧,扶手上还雕着海棠花。花匠知道管家在富贵人家待久了,又是读书人,自然比较风雅。
花匠拍拍管家的背,眼里蓄满了泪水,他眼眶泛红,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真好,真好,所有人都还活着,所有人都还有希望。
他们不日便动身离开邯郸,往帝都方向去。秦家主母有些不舍,但还是站在城外送自家儿子去了。管家拱袖答谢秦家的款待,花匠辞别了父母和兄弟,挽着管家的手把他送上了马车。
初十那天,柴蒲川和梁顾昭也前来丞相府拜访。
梁顾昭被广陵王捅了心脏,但好在刀锋是从偏一些的位置穿过的,没有当场死亡。蒲川找到梁顾昭,和羲和一起把他救起来,带到原先的院子里去养伤。
上游的医术不必多说,又有羲和这个神仙在,梁顾昭的伤很快就好了大半,只是精神不似从前,神情也没了那么矍铄。
丞相见只有蒲川二人前来,问起了上游,蒲川没说话,梁顾昭考量了一下子,才说:“道长正在院中照顾一位伤者,走不开身。”
“照顾谁?”丞相顺口问了一句。
梁顾昭面色有些为难,最后还是说了:“濮季松。”
丞相的手一抖,茶杯晃荡了一下,半晌他才说:“他没死?”
梁顾昭抿抿唇,答道:“没有死,只是瞎了双眼。”
丞相沉默了一阵,垂眸刮去茶水上的浮沫,好一会儿才淡淡道:“嗯,用一双眼睛换一条命,够了。以眼还眼,算是为颜知归的眼睛报了仇。就这样吧,恩怨都过去了。”
他看向外面的日头,秋阳有些刺眼。他忽然觉得相当安宁,恩怨散去了,刀剑归隐了。
这厢正说着,花匠和管家从外头过来了,管家穿着绛紫长衫,到了堂下就要起身站起来行礼。丞相惊起,忙趋步上前,把他扶住了。
管家的眼镜没有了,他视力不好,看人看不清楚,这是多年前留下的旧伤。管家的眼睛很漂亮,阳光下一照,如蓝田日暖,美玉生烟。
花匠放下不多的行李,站在院中朝丞相行大礼。丞相看着两人,半是喜悦半是悲伤,分别这么久,最后还是故人归来。
“好好好,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丞相招呼二人去堂上小坐,亲手倒上了茶水。
府中只临时请了几个粗使仆役,平时就洒扫一下院子,比较冷清。今天忽然来了这么多人,还都是老朋友,丞相心里又明媚起来。
“相爷召我来,可是有要事要托付?”管家问。
丞相掖掖袖子,半靠在引枕上,免得压到伤口,他点点头,道:“我过几日就要往北疆去,想把帝都的布坊拜托给你打理。”
布坊是丞相的产业,帝都大大小小数十家布坊染坊,都被他拿在手里,每年进账的银子多不胜数。
管家思量了两下,最后答应了下来。他与丞相这么多年的交情,在丞相府里当管家的时候就管着进出账务,打理布坊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