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120)
牢笼里锁着一个人,垂着头发,下半身泡在黑水里,紫金孔雀花翎衣飘在水面上。笼子前点着一个鎏金香炉,里面正燃着袅袅的安息香,寂寞得如焦炭。
丞相闻见安息香的味道,觉得一阵恶心,胃里反酸上来,差点就呕吐。他一脚踹开了香炉,香炉咕噜噜滚进池子里,香味一下子淡了许多。
濮季松慢慢睁开了眼睛。
丞相一腿踢烂笼门上挂的锁,抽出腰上的链剑,锯齿扣合起来,在寂静的地牢中发出毒蛇的嘶嘶声。
“你来找我报仇了?”濮季松抬起头,眼下有一颗淡淡的泪痣。
“是啊,我来找你报仇了。”丞相托起手中的剑,剑刃映出他的一双眼睛,“多年前,你来刺杀我,你砍伤了我的背,还差点弄瞎了颜知归的眼睛。”
濮季松笑了笑,安息香的味道越来越淡了,他体内的邪气正在翻涌:“相爷记得好清楚啊,那天下着雨,雨中有青砖石墙,墙头开着蓝色的花。”
丞相垂眸浅笑,眼中似有缅怀。往事不堪回首,却又常在月明之中。
杀气陡然膨胀,如鲲鹏展翅,鼓风几万里。丞相蹲身腾跃,链剑如游龙,剑尖直指濮季松的心脏。
最后一缕安息香消散了,黄金瞳骤然亮起,封闭的地牢中竟狂风大作,掀起黑水扑打下来。丞相踏着风逆行,他听到自己的心跳,生动鲜活。
风中传来野兽的嘶吼,水幕背后亮着黄金色的灯笼,那是濮季松的眼睛。锁住他的铁链已经断成了几节,他周身长出黑紫的鳞片,身体也在不断膨胀,最后彻底变成了怪物。
丞相盯着那双黄金瞳,他知道濮季松也盯着他。这场战斗他想了无数个夜晚,这才是生命该有的姿态,抛却年华,把愁思斩断。
他已经把牢门锁住了,他就要看看,今天能从这里走出去的,是人还是怪物。
男人就应该这样活着,老夫聊发少年狂,鬓微霜,又何妨!
锦衣冲到地牢前,却见牢门是从里面被锁上的。他骂了一句,摸出了几个小包的硫磺硝石,都贴着符纸,这是上游给他的。
炸开牢门之后正要进去,身旁忽闪过一人,锦衣大惊,一伸手把人捞住,扯过来一看,双双震惊。
“七宝飞燕?”锦衣说。
七宝燕上下打量了锦衣几眼,骇了一跳:“操,衣锦夜行?”
☆、永蔚
锦衣忽然面露凶气,抬起一拳顶在七宝燕的肋下。七宝燕还沉浸在遇见锦衣的震惊中,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疼得吐了一口血。
“你来这里干什么?”锦衣跨上一步拽住七宝燕的衣领,“信不信老子今天揍你?”
七宝燕握住锦衣的手腕,一手伸过去掐住今锦衣的喉咙:“你辈分最小还自称老子,娘的,世道乱了!”
锦衣冷笑一声:“世道早就乱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上回还没打够是不是?等老子把人救出来,就让你满地找牙!”
“老子也是来救人的!”七宝燕嚎着嗓子嚷嚷,一旋身把锦衣踢开,攀着墙壁上的烛台,往水面上掠去。
七宝燕的步法很奇妙,踏在水面上没有激起一点水花,甚至连涟漪都没有。烛台上点着短短的蜡烛,快要燃尽了,昏暗的烛光倒映在黑水中。
锦衣骂了一句大爷,收拢自己的袍子跟着七宝燕上去。东厂的水牢地方很大,黑暗中隐约听到野兽的吼声。锦衣打了一个激灵,水面上吹着淡淡的风,风中挟裹着浓重的血腥味。
“你来救谁?”锦衣踹了七宝燕一脚,问他。
“我来把濮季松带走!崔秉笔给我安排的最后一个任务,让我在他兽化之前杀掉他!”
“操!你说你要杀谁?”锦衣咆哮。
七宝燕走在石桥上,突然停住,锦衣没稳住脚步,差点摔到水里去。锦衣刚想骂人,七宝燕低声喝斥:“别出声!你吵到我了!”
锦衣见他面色凝重,死死盯着前方,一阵阵的大风正迎面扑来。七宝燕微微弓起身子,抬手摸向腰后,抓住黄金刀柄。锦衣意识到情况不妙,站在七宝燕身侧,长剑噌然出鞘,袍子上的穿山飞燕鲜亮夺目。
地牢除了一扇门,其余没有出口,所以不会有风。地牢中关押的是犯人,所以不会有野兽。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兽化了。”七宝燕压着嗓子说,“有人激怒了他。”
锦衣猛然转头,心脏像是被冰凉的利爪捏紧了:“你说谁?”
突然一阵狂风从水面上席卷儿来,沁凉的黑水被风卷起来,撞击在地牢潮湿的墙壁上,撞碎了几个巨大的笼子,把奄奄一息的烛台也给掀翻了。
霎时陷入黏稠的黑暗中,锦衣拉起袍子遮住自己的脸面,那些水珠落下来竟像是在下刀子,把他的衣袖削去了一块。
锦衣旋身与七宝燕靠在一起,把袍子缠在腰间,手中的长剑无光自明,寒芒甚是刺目。
七宝燕绷紧了身子,像是出击前的眼镜蛇,狂风扑打在他脸上,刮出了几道血痕。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跑出来了,发出隆隆的声音,如宫车经过,雷霆乍惊。
“准备好,他要出来了。”七宝燕沉声提醒锦衣,“不知道我们两个能不能对付那东西。”
石破天惊一声怒吼,黑水哗啦啦地盖下来,锦衣和七宝燕同时仄身跃起,刀剑劈开那些水珠的时候竟发出铛锒的巨响。
“锦衣!这边!”七宝燕大吼一声,把手里的杖刀掷出去。
锦衣听到了七宝燕的吼声,他在暗色中看到一个移动的黑影,一双黄金色的眼瞳如岩浆肆意流淌!此时耳畔传来风声,他一惊,一柄黄金杖刀朝着自己奔来。
锦衣咬牙,飞身踏上刀刃,借力往上腾跃。七宝燕正好赶到刀下,抬臂接住了刀柄。
刹那,一大群燕子从环绕的剑光中涌出,扑啦啦的挥翅声霎时充斥着整个空间。如千万只蝙蝠在山洞中嘶叫,逼得人发疯。
锦衣正要挥剑刺向怪物的头颅,面前忽然一阵剑气把自己弹开了出去,锦衣胸上一震,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
一个人影踏着长风逆行而上,手中的链剑盘绕起来如毒蛇吐息。锦衣目眦欲裂,大喝一声,群燕瞬间包围在丞相周身,在他脚下组成了一座漆黑的长桥。
“操!怎么还有一个人?”七宝燕抡起杖刀,挡去喷溅的水珠。
锦衣回身一肘顶在七宝燕的胸骨上,把人顶开了一点,说:”那是晏翎!老子的东家!”
“东家?你小子还帮别人干活?”七宝燕嘲笑一声,咚一声把杖刀拄在地上,石桥喀拉拉地就开裂了。
锦衣没理七宝燕,抬着下巴眯眼看丞相踏着飞燕往怪物奔去,道:“丞相怎么在这里?这个怪物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濮季松。”七宝燕突然说,他的语气忽然有些沉重,连带着周身的空气都变得冰冷起来。
“濮季松?”锦衣骤然转身,一拳揍在七宝燕的鼻梁上,“你说什么屁话?”
七宝燕被打得鼻梁出血,挥起黄金杖抵在锦衣颚下,刹那便亮出刀锋:“濮季松中了毒,毒发之后会兽化,直至爆体而亡......你是来救他的?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锦衣定在了原地,他猛地想起那天濮季松的奇怪表现,像是拼命压抑着什么,直到吸了几口安息香才平静下来。
崔秉笔来找他的时候,也曾说过,濮季松身中奇毒,全靠安息香吊着命......当时他并没在意,以为这是秉笔在胡说八道,濮季松怎么会有这种事,他只是烟瘾重了一点而已。
锦衣猛地抬眼看着七宝燕,七宝燕正疑惑地看着他,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一脸的难以置信。
早先得来消息,濮季松关在水牢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水牢中的其他囚犯全都转移到了普通牢房。所以,水牢中只关押着濮季松一人。
锦衣突然明白了转移囚犯的意义在哪里。
七宝燕正要开口,锦衣忽然转身,他的目光穿透黑暗,与怪物的黄金眼瞳相交。那双灿烂的黄金瞳里旋转着暗金色的花纹,看到锦衣的那一瞬,眼中忽有些缅怀。
“濮季松!”锦衣大喊,往怪物跑去。七宝燕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傻了眼,他叫不住锦衣,咬牙看看怪物,提着黄金杖追了上去。
丞相踏着燕桥飞身而上,燕子在他身后无穷无尽地涌来,恰似巨大的翅膀。怪物感觉到丞相逼近,抬起前蹄长嘶一声,浓烈的白雾山一般朝丞相推移过来。
雾中闪过炽烈的金色,如烟花喷涌,怪物的身趋像一座城堡,还有在不断长大的趋势。它头上长出了独角,眼看就要顶到地牢的牢顶了。
雾气淹没了燕桥,无数只燕子霎时消失在毒雾中。丞相扯下自己的衣袖捂住口鼻,吞了一颗平常用来醒酒的药丸。这药丸是孔雀明王座下求来的,能护住灵台清明。
丞相踩着燕子绕到怪物的眼睛旁边,巨大的瞳仁像是火烧铜炉,映亮了他的面容。
怪物看到了丞相,偏过脑袋朝丞相咬去,它的嘴里长着密密麻麻的獠牙。丞相腾身跃起,手中的链剑转了一个方向,剑尖迅速地刺向怪物的眼睛。
“濮季松!”
锦衣见状大吼,燕子黑色羽毛飘落在他肩头,恍惚之间如在下雪。他吸入了毒雾,喉咙里疼得像是要烂掉,眼睛也被刺激地眼泪直流。
怪物丝毫无所动,它瞥到锦衣上来,抬起前蹄要把他踏在脚下。七宝燕手中的黄金杖拖起一道金光,砍在怪物的腿骨上,竟把腿骨砍断了一截。
怪物仰天怒吼,紫黑的血液喷溅出来,七宝燕躲过去了,血液洒在石桥上,石桥瞬间腐烂坍塌。怪物身子一仄,陷进黑水中,激起巨浪,逼仄的空间里翻江倒海。
丞相一箭刺空,他有些恼怒,所幸锦衣没有受伤。怪物伏在水中喘息,血水涌出来,把黑水煮沸了,咕噜噜冒着泡,腾腾的热气蒸起来,地牢中霎时热浪翻涌。
锦衣劈开面前的水珠,朝着怪物奔去,面前是自己的所爱之人,他无所畏惧。他满嘴都是血,仍不停地喊着濮季松的名字,那时他就像是勇猛的武士,披荆斩棘。
怪物圆睁的黄金瞳中映出锦衣狂奔而来的身影,他那么孤独,又那么勇武。七宝燕从侧面冲出,挥臂拦住锦衣,锦衣拼命厮打,朝怪物伸出手,嘴里喊着什么话。
怪物静静地看着,喘着粗气,喷出剧毒的白雾。它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还有什么重要的人。
丞相落在地上,链剑卷着无数燕子刺向怪物的头顶,他朝锦衣怒吼,叫他离远点。
燕子很快遮蔽了锦衣的视线,锦衣在七宝燕的桎梏下挣扎,一剑捅进七宝燕的大腿里。
蓦地,怪物眼中涌出磅礴的泪水,它顶着独角嘶吼一声,从水中站起来。独角捅破牢房的屋顶,大块的石头砸下来,滚烫的蒸汽从洞口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