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江湖(83)
良久分开,恰好侍卫来报,说霍惊海已经在前院等候。
两人不敢再耽搁,拾掇清,一同出发离府归营。
别苑又没了主子,杜铮将卧房打扫干净,关好门,溜出去偷懒。他到主苑附近的小竹林,等上一会儿,见梅子端着笸箩出现了。
“梅子,你迟啦!”杜铮咧着嘴,与梅子在石凳上坐下。
梅子说:“二少爷一早寻来,弄得侯爷与夫人没有睡好,方才刚起。”笸箩搁在腿上,里头都是丝线,“挑几股,我给你绣件坎肩儿。”
杜铮边挑边问:“少爷找侯爷做甚?”
梅子答:“不清楚,可我见侯爷和夫人的模样,竟有些迷糊似的。”
霍钊半生威严凌厉,破天荒的,居然让人瞧出一丝迷糊。这光景,他和夫人起床不久,正在偏厅用饭,一味地吃,二三丫鬟伺候,四目相视说不清滋味儿。
随后侍卫来报,两位少爷和容公子俱已回营。
霍钊颇觉不妥,军营条件恶劣,又危险,怎能让容落云跟去。可再一琢磨,若不跟去,独留府中更不自在,况且,人家千里来寻那逆子,必定……
必定……
“夫人。”霍钊忍不住道,“为夫心里有些烦乱。”
白氏命丫鬟出去,亲自为霍钊添满热羹,说:“侯爷,是不是因为唐家的孩子,你心慌?”
霍钊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那孩子为了临风不惜犯险,又跋涉千里来到这儿,如今还跟去军营,他们之间必是生死的交情。”
白氏叹道:“怪不得临风要以戒指相送,人家值得。”
霍钊撂下筷子,迟疑地抬起手抚须:“可我这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太寻常,说不清道不明,猜不透看不破。”
白氏张口欲劝,一阵脚步声传来,管家从偏门进入,禀报道:“侯爷,乌鹰回来了。”
“乌鹰”是探子的统称,霍钊起身,随管家出了这一间。路上,管家说:“乌鹰身负剑伤,在暖阁里,已命人给他处理伤口。”
霍钊未多问,至暖阁,管家在外面守着,他独自进屋。闻得脚步声,桌边的人站起来,伤在腰腹,躬身行礼时咬紧了牙关。
“坐着罢。”霍钊说,“张唯仁,这一趟受罪不小。”
张唯仁道:“谢侯爷体恤。”他风尘仆仆,脸庞都消瘦一圈,“侯爷与将军可见过密函?”
见霍钊首肯,张唯仁便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容宫主必定告知密函如何拿到,不过容宫主也许没说,与他联络配合之人乃三皇子睿王。”
霍钊沉吟着,唐祯当年是睿王的恩师,再思量遭屠之时,两个大人尚且无法逃脱,孩童却侥幸活命,路途中的保护者也许就是三皇子的人马。
张唯仁继续道:“但容宫主拿到密函后,为保险起见誊写一份交给信任之人,却没选择睿王。”他当时并未先行一步,“而是交给了太傅,沈问道。”
换言之,容落云和睿王绝非信任无间。
霍钊点点头,问:“这一路可有不妥?”
张唯仁回答:“陈若吟重新派两人报信,我一路暗跟,对方出关后却未行大漠,而是进了城中,下榻在小春台。”
不去给阿扎泰报信,倒先逛起窑子,还是说,阿扎泰的人一直徘徊在城中,与对方接头联络?
可突厥人面目有异,那潜藏着的只能是汉人。
半晌,霍钊吩咐:“你先养伤,随后顺着那两人去查,仅有十日时间。”
张唯仁起身接令,一切交代完,准备告辞离开,忽然,他想起什么:“侯爷,中秋夜前两晚,抟魂九蟒之三出了城,不知办什么事情。”
霍钊抬眸看他,等着下文。
张唯仁道:“中秋当夜,丞相府的暗卫共有六名。”
也就是说,抟魂九蟒一共有九人……
可陈绵陈骁早已死在瀚州,明明尸骨都凉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容:搞咩啊 (明天休息)
第85章
佛龛前, 白氏双手合十虔诚地跪着,衣着素净, 鬓发间仅簪一支玉钗, 桌案上供奉着厚厚一沓经文,是她昨夜亲手抄写的。
吱呀一声, 佛堂的门推开了, 下人不敢如此打扰, 定是家里头做主的那个。“夫人,”霍钊唤一声, 拿着件披风走进来, “跪祷大半日,仔细膝盖疼。”
白氏闻声未动, 口中念快些,将最后几句好好地诵完。睁眼抬眸, 霍钊恰恰停在身旁,探出手,把她从蒲团上掺起。
“侯爷,你也与佛祖叨几句?”白氏出声。
霍钊微微笑着:“我不信神佛, 与其对佛祖唠叨, 不如跟你说一会儿话。”抬手为白氏披上披风, 系扣, 然后夺下对方指间的佛珠。
两人并肩离开佛堂,天还早,便沿着围廊慢腾腾地走。走远些, 确保佛祖听不见人声,白氏才说:“临风总爱在佛前浑言,自称不信,原来是像你这个爹。”
霍钊哼道:“好事不知道像我,这种事却像。”说着,手掌触碰到披风的缘边,不动声色地一撩,在之下握住白氏的左手。
青天白日的屋外,大活人的动作再隐秘也无所遁形,白氏悄然乍惊,缩一缩手未躲开,便用力些挣一挣。仍是未果,她小声道:“侯爷,叫下人瞧见了笑话。”
霍钊问:“老夫老妻,两手交握有何可笑话?”
他攥得紧些,怕执剑的铁掌没分寸,弄疼娇弱的发妻,于是再松开些,松开又怕对方抽了去,复又攥紧。如此折腾几个来回,他无奈道:“抄写恁多经文,指头都磨疼了罢。”
兜兜转转,原是体谅这个,白氏说:“不疼,写写字而已,算得了什么。”至围廊尽头,提裙下三两阶,踏入一隅小花园中,“小儿纵横沙场,我这个当娘的也只能做做这些。”
霍钊笑话人:“他已经二十三岁,过完冬便二十四岁,称呼小儿不嫌害臊吗?”
白氏说:“临风在家时,你总嫌他顽劣,眼下他在军中挂帅,你还来挑无关紧要的小刺。”嘴上埋怨着,却抬手为霍钊拢一拢衣襟。
动作时抬首,老夫老妻的目光不期而遇,不似年轻人那般波澜交融,沉静的,厚重的,犹如两面平滑的明镜,将彼此的心绪照个通透。
白氏道:“侯爷若有什么打算,一定要告知我。”
霍钊问:“夫人何出此言?”
一阵微风吹来,携着残红败绿拂过彼此的肩头,白氏摊开手掌,接住一片零落的花瓣,说:“花有重开日,凋谢时不必道别,人却不同,一旦相隔便是天上人间,侯爷你说对吗?”
这话问出,霍钊良久不言,最终慨叹地念了句白氏的闺名,碧城。
“当年你来塞北镇守,听闻我父亲精通突厥文,便日日来我家求教。”白氏笑曰,“我爹烦了,命我教你,怎么,如今还想瞒过我不成?”
枕边人哪能瞒得住,霍钊认输道:“偷看我的密函,还这般理直气壮。”
面前是一座假山,山顶有亭,霍钊揽住白氏一同登阶。四下已无旁人,白氏说:“密函明明写有日期,下月初九重阳节,螭那军进犯,侯爷为何不告知临风?”
打仗要的是知己知彼,人命关天,怎有隐瞒耽搁的道理。登上最后一阶,至山顶小亭,白氏拆穿道:“届时,你根本不想他去,而是亲自平乱是不是?”
此处风大,袍角广袖摆动不休,霍钊侧身为夫人挡住寒风,承认道:“是,我没打算叫他去。”素日里嫌弃那逆子也好,总是挑刺也罢,可终究是他的亲生骨肉。
“陈若吟老奸巨猾,既然决计杀害临风,必定有十拿九稳的把握。”霍钊说道,“倘若临风真出什么事,咱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么?不知情便罢了,既然知晓,我这个当爹的势必要护一护孩儿。”
手心手背皆是肉,白氏掂不清主意,怔愣着,望着霍钊说不出话来。
“碧城,我老了,守不了塞北多少年了。”霍钊沉声道,“可咱们的孩子还年轻,不为旁的,单为长久考虑也该是如此。”
名将白头,美人迟暮,大抵都是落寞的下场。白氏眼尾顿红,像是冷得,风吹得,她禁不住轻晃,声音亦颤抖:“侯爷,跟随你数十载,胆子还是有的。”
可任凭胆量再足,至亲至爱之人犯险,谁又能淡然处之,白氏说:“你向来教诲惊海与临风,以赴死之心迎战,那此次……”
霍钊答道:“此次亦然。”
他将白氏轻轻搂住,说:“我的武功远在临风之上,胜率自然也大些。”一顿,抬眸看向亭角的斗拱,筑一窝巢,巢中傍着两只双飞燕。
“倘若败了。”霍钊低声说,“战死沙场,我这一生也算死得其所。”
白氏睁着一双眼眸,眸中蓄水儿,摇摇欲坠地挂在眼睑处。霍钊将她搂紧些,似是宽慰:“这把岁数没什么遗憾了,本就要与你说的,奈何你这两日躲在佛堂念经,不搭理我。”
清泪终究没留住,沿着脸庞滴落,白氏哽咽道:“侯爷,经文是为你抄的,诵经也是为你祈福。”抑不住,啜泣声声,“我心知肚明……”
霍钊语气含笑:“有你这般,那我定能凯旋。”
两人在山顶消磨近一个时辰,天稍晚些骤然寒冷,才相扶着下了山。管家已经寻觅许久,跑来禀报,军中送回消息,申时二刻双方偃旗息鼓。
白氏问:“两位将军有无受伤?”
“回夫人,都安好。”管家回答,而后又道,“侯爷,乌鹰来了。”
霍钊点点头,先亲自送白氏回主苑,再去暖阁,见张唯仁一身阔绰户的打扮。稍一走近,鼻息间弥漫着一片脂粉香,想必是入过那小春台。
风月场一向人多口杂,藏不住秘辛,多少妓子卖消息比卖身还好赚,从前更有“胡女寻情”的典故,意为蛮夷女子沉沦风尘,实则为探取情报。
“禀报侯爷,”张唯仁率先开口,“经这两日查探,小春台并无胡女,来往恩客亦无蛮夷之人。只不过,有一伙人出手大方,已在小春台逗留一月有余。”
时日颇久,霍钊问:“确定无误?”
张唯仁回答:“这是伺候的婢子所言,准确些只会更久。”
霍钊又问:“是什么人?”
张唯仁说:“名为跑商的买卖人,然而一月有余并无动作,各个带剑佩刀,曾一言不合在小春台闹出人命。”
一伙来历不明、身怀武功的狂徒,霍钊问:“那两名暗卫呢,如今与他们一起?”
张唯仁摇头:“昨夜子时,丞相府的两名暗卫已出城南下,估摸是回长安去了。”他轻拍衣袖,嫌沾染的脂粉气腻得慌,“侯爷,那伙人口音各异,看做派不像是官。”
不是官,便是江湖人,有财力流连销金窟那么久,则是搭上官的江湖人。霍钊吩咐道:“带些人暗中盯着,距重阳愈近,愈要吊足精神警惕些。”
张唯仁领命去办,退至门边一转身,门板开合漏进来点点红光。
这一日将过,天空红得仿佛浸了血。
大漠之中有一片蓝湖,三里外环绕绿林,定北军的营地便驻扎于林中。营门高塔上,值守将士被鸠占鹊巢,无言地躲在角落处,那“鸠”远眺西北方,身子都要探出一截。
将士提醒:“公子当心,别摔着。”
容落云浑不在意:“无妨,我摔不死。”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扎小髻,活像个新参军的小兵,“既已休战,将军为何还不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