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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江湖(12)

作者:北南 时间:2018-10-18 16:06 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江湖恩怨

  沉璧殿中,容落云远远目睹,不知不觉咀尽盒中乳糕。他迈过门槛穿过行阵,一水儿弟子恭声唤他“宫主”,他摆着袖、颔过首,至东南角寻一棵密树。
  容落云跃居树干,左腿蜷缩右腿轻晃,口衔一片嫩青叶,继续观梅花桩之战。
  霍临风独立桩心:“全部上来。”
  来一打一,来二打双,无兵器内力之功,纯粹依靠拳脚平衡。众弟子雨点敲窗般啪啪落下,已然噤若寒蝉。霍临风这才落地:“一人两桩,扎马步。”
  容落云默念,桩子比人少呢。
  霍临风命令:“叠罗汉。”这还不够,他去兵器架旁拎只竹筐,折回一泼,洒了满地铁蒺藜。众人骇得战战兢兢,他沉吟道:“何时二宫主经过露面,便何时下桩。”
  弟子们有苦难言,那二宫主是最不爱乱逛的,这摆明是整治他们。
  如盖树冠里,容落云骑虎难下,哪能想到霍临风拿他作赌。无言片刻,他索性就这样待着了,闭目倚树打起盹儿来。
  一个时辰过去,霍临风挺拔陪伴众弟子,纹丝不动。
  又一个时辰过去,有人摇晃,霍临风眼疾手快将人托住。
  他寸步未移,铁心折磨之下又暗藏沉默的关怀,一众弟子抿唇咬牙,反志气愈胜。如此直至黄昏,梅花桩染成红梅色,他问:“能否坚持到日落?”
  弟子们凸着青筋首肯。
  霍临风满意地点点头,拾捡铁蒺藜,而后退居树下轻轻倚住。太阳一寸寸西沉,红热霞光如百凤噬天,绚烂熏燎得睁不开眼睛。
  他偏过头,轻攀树干纵身飞上,意欲躲一躲漫天绮丽。
  却不料,容落云小寐苏醒正茫然,叫他撞见树下旖旎。
  霍临风微愣,容落云却乍然清醒。他的层叠衣衫蹭着对方的箭袖,垂眸瞧见其胸膛,抬眼对上其眉梢,已无处可避。
  偏生这人先问:“宫主,怎的在树上睡觉?”
  容落云皱眉:“不是你说我露面便下桩?”
  霍临风又一愣,随后忍俊不禁地扭脸喊道:“今日到此为止,下桩回千机堂。”
  众弟子相扶远去,鸠占鹊巢也好,双鹰争梢也罢,树间只余他们相对。容落云冷脸下藏着尴尬:“以后少拿我作赌。”将对方的手臂拂开,拧身一跃,酝着轻功燕儿似的飞远了。
  余温尚存,霍临风独留片刻,直看罢暮霭沉沉。


第14章
  那日于树间相撞,之后容落云便绕树而走。好在近日太平,他深居简出甚少露面,几乎时刻闷在无名居中。
  房里两道轻烟,一道燃香,一道煮水,门窗皆紧紧关着,那两股烟汇成一股循环难出。书案上搁着一块棋盘,只落白子,排的是奇门中的阳八局。
  容落云未穿外袍,挽着袖口执子落子,浑然图方便的模样。“八门克应——”他念道,却被屋外一串脚步声打断,待来人敲门,他烦道,“滚出去。”
  敲门声一滞,换成一句委委屈屈的“二哥”。
  容落云改口:“进来罢。”三分嫌弃七分无奈,门刷啦一推,陆准急吼吼地闯入。他抬眼一瞄,将对方从头看到脚,嫌弃升高至八分。
  陆准素日里锦衣华冠,恨不得堆金叠玉,腰间荷包更是无一刻干瘪。此刻却天翻地覆,粗麻短打,素纱冠,眉间愁来去,叫人感慨富贵如流云。
  他哭丧着脸:“二哥,我好苦呀。”
  容落云目露怜惜,心中却如明镜,这伢子是来扮可怜的。垂眸看盘,他观察星门克应,第八宫,仓廪实有备无患,乃大吉。
  陆准走来:“二哥,盘中能看出我的吉凶吗?”
  容落云认真道:“莫烦我,则吉。烦我,大凶。”
  陆准一听只剩愁云惨淡,他前前后后搭进去一万两,昨日不可追,散去的金银亦不可追,只得再砌东山。他之所长无非打家劫舍,可自从劫杀骁卫军惹出事端,容落云不许他出城。
  “二哥,”他问,“眼下我别无他法,允我去劫道好不好?”
  那语气如泣如诉,任谁听罢都会心软,容落云却非凡人,胡诌道:“干合蛇刑,大祸将至。避灾避难,顺守斯吉。”他叹一声,揽住陆准的肩,“老三,自你劫杀骁卫军开始,祸端已起。环环相扣发展至今,你要乖乖的才能避开。”
  陆准一脸仓惶,沉默片刻道:“二哥,你说得定不会错。”
  但人为财死,什么灾祸能比穷灾更痛苦?他反搂住容落云,说:“二哥,我单独一人的确不妥,若你陪我岂不是十拿九稳?”
  容落云噎住,心中暗骂一句难缠,然后佯装答应:“你在门外等我,排完这一局我便陪你去。”说罢,陆准乖乖地关门等待,听动静,还在外厅扒拉他的果子吃。
  俯首继续,他看盘默念:蓬值辰时,西北树倒鸟散……盘虎入洞。
  容落云未免疑惑,西北,莫非边关有事?
  实则他化简为繁了,无名居的西北方是千机堂,一盘小院,霍临风刚挥刀砍断一棵老树。鸟散尽,虫蚁出,一方院子乱如野林。
  霍临风舀一瓢冷泉润了润,忽闻蛐蛐鸣叫,估摸又是刁玉良来寻。“杜仲,”果然,刁玉良不知何时骑上墙头,“随我出宫捉鱼去?”
  热情相邀,况且霍临风欲博取信任,于是欣然答应。净手更衣,随刁玉良离开千机堂,堂外停着一辆小马车。他驾车,沿一条长路朝宫门驶去,途径藏金阁,刁玉良纳罕:“姓陆的缠死我也,今日怎的这般安生?”
  遭人背后嚼舌,陆准鼻腔发痒:“——阿嚏!”
  卧房里,容落云动作稍顿,轻之又轻地穿好外袍。推窗扶棂,他撇下陆准纵身飞掠,一口气出了无名居,又蜻蜓点水赶了一段。
  于拐角处落地,倏一转身和疾驰的马车迎面。
  “吁!”霍临风一惊,猛拽缰绳急急停下,惹得刁玉良扑出车舆。“二哥?”刁玉良看清,迫不及待地邀功,“我们去捉鱼,给你捉红鲤!”
  远方似有陆准呼喊,追来不定要纠缠多久。容落云道:“我同去。”说罢登车,动作急了些,一甩广袖扑过霍临风的脸颊。这还不算,又拍人家的宽肩,催促快走。
  霍临风一甩马鞭,朝着宫门疾驰而去。
  不凡宫外,春风搅动春光,入眼皆是勃然生机,容落云绑起布帘,懒倚车壁赏沿途风景。行了二三里,他问:“去何地捉鱼?”
  刁玉良答:“灵碧汤。”
  容落云蹙眉一瞪,那灵碧汤在峻岭下、密林中,远去百余里,就为捉鱼实在大动干戈。刁玉良心虚,一通笑闹掩过去,哄得容落云没有劝阻。
  这时霍临风问道:“宫主,灵什么汤如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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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落云见状蜷了蜷,腾出些地方。霍临风低声:“谢宫主体贴。”仍是近,彼此衣摆都叠住,抬眼便你看着我,我瞧着你,避无可避。
  容落云索性扭过脸,盯刁玉良的小辫儿,盯得久了,忍不住伸手一揪。是之前受伤的右手,探出车舆,被阳光照耀得几乎透明,伤口的新肉却粉粉的。他的袖子荡着,荡出一股蘅芜的香气。
  刁玉良咯咯笑:“二哥,要扯秃我了。”
  容落云跟着笑:“三千烦恼丝,秃便秃了。”
  他见好就收,一回头一晃眼,与霍临风的目光打个正着。对方看着他,此刻眼神交汇也无避开的意思,他淡淡地问:“看什么?”
  霍临风也不知自己看什么,许是看容落云未结疤的右手,看勾起一道小弧的眼尾和嘴角,又看鬓边碎发不受管教,搔着精巧的耳廓。
  颠簸林中路,古井无波的两双眼。
  陡地,马车向东转弯,倾轧到一块顽石,车身狠狠地一颠。
  霍临风浑身放松,因此猝不及防地向前一扑,伸手扶车壁,然而还未触及先胸口一痛。他忍住闷哼,布帘却吓到般散开落下,遮了春光,蔽了春风,一方狭窄天地瞬间黯淡。
  霍临风低首一瞧,容落云的白绫鞋蹬着他的心口,腿微蜷,以防他迫近。这一脚有些力道,将他心跳都踩漏一拍……
  待马车渐渐平稳,容落云放下腿,装作无事地把玩腰间玉佩。霍临风捂着心口坐好,兀自解释:“我有分寸,不会砸着你的。”
  余下路途,两个人未发一言,沉默着到达灵碧汤。
  “吁!”刁玉良勒紧马缰,车未停稳便飞奔至湖边,脱得赤条条,银鱼般跃入水中。周遭天地俱为碧色,树密叶浓,飘浮浅淡水雾,高山峭壁挂十数条小瀑,从一山洞游过便水阔天空,但见无垠之碧波。
  霍临风未曾见如此景观,定神四顾,无尽贪看。忽地肩头一麻,竹竿正戳在他的穴位处,回头一瞧又是容落云行凶。
  容落云吩咐:“把木桶都搬下来。”
  好歹是侯府的少爷、塞北的将军,谈不上娇生惯养,那也是丫鬟小厮、管家老嬷捧着的,霍临风揉揉肩,不大高兴地说:“宫主好凶,总对人又蹬又打。”
  容落云一怔,这人生得高大如斯,竟对他委屈地撒娇么?好一会儿缓过神,他掂掇着竹竿讪讪道:“我也没用多大力。”
  霍临风改揉胸口,有点得寸进尺:“可你踩的是要紧处,是我的命门。”
  容落云驳道:“命门脆得像纸,你这大弟子未免娇弱了些。”走近至擦肩,他眼尾看人尽露骄矜,“你以为我愿意碰你?”
  霍临风脱口而出:“我又不是玉女娇娘,宫主当然不愿了。”说完方觉贬意太重,再看容落云,对方眸光微寒眉微蹙,又嗔又嫌地睨了他一眼。
  湖边垂钓,容落云径自寻一块大石,鱼饵挂钩,抛竿入水静静等待。哗啦!刁玉良窜出湖面,两手掐一只摆动的大鱼,晚饭有了着落。
  “杜仲!”刁玉良喊,“下来呀!”
  霍临风脱得剩下里衣,不肯坦背赤膊,入水,冷得人一抖,习惯后便觉甘冽无穷。他陪刁玉良凫水至瀑布下,屏住气儿,穿过水幕进入幽深山洞。
  湖水深难触底,愈游愈冷,近半柱香工夫才穿越至洞口。霎时亮了,天蓝水碧望不到头,一团团红鲤泛着光,犹如祥瑞。刁玉良说:“一人捉两条,带回去给二哥。”
  霍临风忽然问:“四宫主,我大你九岁,你似乎却很乐意与我玩儿?”
  先是比武时问他的名字,闯关时又对他留情,那日带他熟悉宫中地形,今日又找他外出。他实在好奇,这小儿为何对他青睐有加。不料,刁玉良道:“因为多亏你,我赢了好多钱。”
  “……”霍临风愣住,“拿我作赌?”
  刁玉良说:“二哥叫我选你,还帮我加注呢。”
  霍临风纳罕更甚,他初入江湖乃无名之辈,容落云为何选他?既然加注,说明对他颇有信心,容落云又哪里来的信心?
  他细思不得结果,游向鱼群,潜入湖底与红鲤追逐,脱下里衣兜捕两条,乃至打道回山洞……他始终没想明白。
  巨石上,木桶空空,容落云抱着竹竿垂着头,头顶叶密,缝隙中漏下点点光斑掉他身上。湖水晶光潋滟,他晶晶亮地小寐,游鱼都不舍得咬钩扰他的清梦。
  可游鱼舍不得,有人舍得。
  霍临风游至巨石边,轻浮水面,仰头望见容落云瞌睡。蹬他心口,击他肩膀,还拿浪荡衣袖拂他的脸面,什么讨厌事儿都做了,这会儿却摆一副柔软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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