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5)
况他也笃定谢无陵会活下来,只要他的那个好友祁知生收到了当初的那封传书,他便一定去谢府带走谢无陵。赵祚还记得在重阙内殿上,谢无陵伏身阶下说,那是他讨得最后一个恩典。如果可以赵祚以为,那会是他第一次驳了谢无陵的讨要,但那个恩典,却是一个为君者驳不了的——诛佞臣,远小人。
他能做的,也只能是面上按着他的意思走,私下却给了祁知生带走他的所有方便,他是君王,他,也想做那个从山郎。
赵祚抬了首,看向天幕,想着上次来这清虚玄观,还是个极恶劣的天气。
他看着这个叫惠玄的和尚,一脸冰冷,一手握着那把谢无陵在府里亲自递的长剑,一手抱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从那女英殿里走了出来,像是从烈狱里走出来的夜煞,眉目凶戾。
那女人,赵祚识得,是个极美极艳的真人,那时谢陵决定同他往扶风时,特来向这位真人辞别,他就站在观外,远远觑见过这一女子,绮才艳骨,犹不为过。而在惠玄怀里的她,又极其羸弱,或者说,是他们看见她的时候,她已近奄奄一息模样。她的婢子随珠举着伞迎去,却在看着那真人模样后,号啕哭来。
而后那真人揽上了惠玄的脖颈,她手臂上的瘀青隔着雨幕,仍然清晰可辨,想来惠玄才见她时,当是多骇人的一幕。那真人附他耳畔,窃语着什么,亲昵而自然。惠玄那双载满煞气又发红的眼,在那一刻黯了去。
他侧首,看到的是这位真人最后留下的笑靥,和那夏夜里如一现的优昙一般,让人被其惊艳,为其惊叹,久久难忘。
午夜时分,昭行寺的沙弥在山头撞着钟。钟磬盘桓在这一寺一观间,这时听入耳里,倒更像在送别着,送别着这观里长眠的两个人,送别着他们共有的那段岁月。
“孽缘,是孽还是缘啊?”
十多年前的一个秋日,昭行客舍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女施主,是个极美艳的姑娘,那些只知诵经听禅的小沙弥,平素见着她时都会忍不住停下步子,窥上两眼。
昭行留宿的羁旅客众多,他们除了有一腔游子的愁思,还有对美好事物的坚持。因着这姑娘,昭行寺多了许多慕名而来的江湖子。
他们都传着姑娘是来自扬州的,弹得一手好曲,但寺里无人听她弹唱过;他们也传着她是扬州有名的艺伎,却在年前轻信了旁人,被困于崖上深洞里,后被游方住持救下,自个儿赎了身,离了那灯火不休的是非地。
寺里的僧侣不知她名姓,只谢陵凭她青颦微挑、眉眼横波、两颊靥、小檀口的娇媚模样,唤她一声:“艳娘。”
但艳娘对谢陵这孩子不甚上心,只对那住持身边的清俊小僧有意。平日那清俊小僧去大殿诵经听住持授课,艳娘便在寺里闲溜达,撷花枝,扑粉蝶,自得其乐。待他下了课,她便变着法子要他讲经论道。
这日天好凉个秋,艳娘走到了寺里一歇亭里,看着那俊俏小僧,竟一人坐于石桌前,抄着经文。她随手拿起了置的一本经书念着:“如是妙法。”
突然她又将书叩了下去,问着一旁抄着经书的小僧:“惠玄小和尚,你可记得后句?”
“诸佛如来。”
“何解啊?”
“无解。”这惠玄笔下未停,只是待她态度并不算好。
“若是日后,我皈依了,便取妙法作号,你觉得如何?”艳娘似对惠玄这般态度见怪不怪了一般,也不恼,自顾自道。
“嗯。”惠玄不以为意,应了声。倒不曾想,待到第二年春,姑娘当真做起了妙法真人,还搬离了昭行寺,搬到了隔壁的废观。
当时妙法才搬去时,惠玄曾听扫地的小沙弥们提起她。
“废观都废了多少年了,哪里能住人啊?”
“我听说她和她的小婢跟住持提起时,住持还犹豫了,不知怎的,就同意了。”
“唉。我还听她的小婢说,住持本是打算嘱咐惠玄找几个师兄弟去给那真人打扫玄观的,是真人自己拒绝了。”
那时惠玄还是一心向佛的。倒是谢陵不同于昭行寺里的众人,他本就是住持收养来的野贼儿,自然不拘于这寺内一方天地。他爱听走南闯北的宿客讲故事,也爱仿那些个师父的友人说话做事的姿态,更爱这艳娘的洒脱性子。但他自己也没想到,后来的他听懂了那些个故事,学得了附庸风雅的情致,承从了艳娘的洒脱性子,却也将这些个痴儿怨女的一往而深体会得彻底。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说起来惠玄不记得清虚观是这两个女子何时清理好的,也不记得他是何时开始惦念这位妙法真人的;他只记得每夜他会等着谢陵去帮了忙回来,才熄了屋里的灯;他只记得寒冬将至,他嘱咐向寺里的沙弥嘱咐了几次要往观里搬炭火的事;只记得冬夜他生了担心,独身往清虚玄观叩门的事。
那日和寻常无异,只是玄观院中那株老梅树的红梅骨朵尽数开了。谢陵累了寐于女英殿内那真人的卧榻上,一晃眼便是日暮了。谢陵几日前还被师兄教导,不能宿于这玄观,更不当寐于真人卧榻。他摇了摇脑袋,逐了缱绻在脑海里的睡意,翻身下了榻。走出女英殿,是一段驾于山溪上的直桥。妙法坐于直桥那头庭院中的老梅树下,替自个儿斟了一碗酒。
她身下是一席狐裘,就垫在那雪上,白狐的毛倒似和雪色融为一体,不细瞧,还当她是生于雪中的仙人。
“小陵儿,醒了?”
“真人,竟在吃酒?”
“你可要尝上一口?”那束着女冠的真人端起了陶碗,问他。
谢陵慌忙摆手,他记得师父的教诲,慌忙道:“沾不得沾不得。”
“酒肉穿肠过——”妙法悠悠地念着,也不再多劝,直饮下了那一碗。她扯袖拭了唇边酒渍,又道:“你那小师兄,怎的从不来观里啊?”
“师父交代过,让寺僧莫要来扰您,许是这个缘由罢。”
听了这解释的妙法不再多话,只一味吃酒,连吃了三大碗,谢陵觉得她的脸色都快同她身后的梅花一个色了。他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得眼前人不痛快了,但他知这般饮下去,必不是好事,遂上去劝道:“真人,你莫要喝了。”
这时的妙法眼神有了几分迷蒙,她笑将这玄观当作了扬州欢场。她举盏邀谢陵道:“来,你吃了这碗,我便听你的不吃了,如何?”
这便是谢陵第一次沾酒,他似被这酒辣着了,却又为这酒味着迷。想再尝一口,却被突如其来的叩门声打断了去。
谢陵无奈起身,替来人启门,却见得外间,掌一灯的人,披了一肩雪。谢陵侧身,待他入内,合了院门。却见这载了一襟风雪的人,就站在这处,看着梅树下的人。
小雪纷纷,覆上一片殷红的老树梢头,树下是一美艳娘子,举盏仰首,玉液落檀口。
“一爵长情,相思杀尽。”
真人一句冷嘲,一声苦笑罢,醉卧狐裘,酩酊入梦。
这大概是惠玄今生所能得见的绝色景致,杀尽了众生,俘获了他的所有,明明该是比凛冬寒还冷的嘲语,和着比春时还美的满山门的桃夭景。慑得他不敢迈步,只敢远观。
也正是这一景,让他觉得书中所著,姑射仙人,当如是。饶是那妙法莲华所言的优昙,也比不得的。
惠玄怔愣,嘴下却不自觉地将听来的话重念了一遍:“一绝长情,相思杀尽。”
语毕的那一刻,这漫天的小雪像是覆满了惠玄的心头,那年冬夜,他生了慌张,似将那清规戒律都忘在了脑后,他认了,眼前人,当是牵他七情,予他七苦的优昙花。
谢陵从这一景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在这女英殿内,他下意识推开了身上盖着的外袍,未多留意便想往直桥去,他甚至觉得可能他出去看到的就是那老梅树下的饮酒真人。但他还未出女英殿便看着那锦屏对着的小榻上,躺着他的师兄。
那个风雪里的人,而今安静地躺在这一方榻上。
谢陵跑至小榻前,伏于惠玄身前,一遍又一遍的喃着:“师兄……师兄……”
谢陵幼时自打尝了酒后,便常往观里来,那时他看着师兄和妙法真人,就在想着,这世上大概就只这一对璧人吧。师兄是士族出身,风骨是天生的,妙法是风尘娘子,洒脱是世事锤炼来的。偏他二人相辅相成,如非师兄为僧……恐他二人情深,当羡煞世人。
天色尚暗,夜还长,谢陵却失了睡意。他跪坐在榻前,思索着那句“黄泉回头”。
“黄泉到底,是何处?”
谢陵趴在小榻边沿,看向了门廊那处正蹁跹摇曳的纱幔,视线模糊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乃说之,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
---《妙法莲华经》
第8章 黄泉碧落
夜色静寞,一灯如豆。
谢陵伏在那雕花小榻沿上,发着呆。他的目光本是散漫的,却被玄观门合上发出的那声“吱呀”唤回了神。他的目光却在他起身前凝在了门槛边的菩提佛珠上。
他起身往门槛边,却不着急弯腰,常年来在朝堂沉浮里浸淫,纵使他忘了,有些习惯还是放不掉的。比如不疾不徐收拢手掌,扼人咽喉;再比如,心有所求,却作无所求。
他在门槛前站定,看向了门外,负手对那唤他山人的少年郎询道:“是何人?”
“是……”陆岐想着怎么打这个圆场,好像陛下并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来了这事。他灵机一动,眼睛眨巴了两下,胡诌道:“是我的家仆,夜里寻我来了。”
谢陵看着陆岐眼神闪烁,心下觉得他说的不是真话,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他低身坐在门槛边,回身理了理袍,顺手拾起佛珠,敛入掌中,掩于袖下。
“山人,惠玄大师,当如何处置?”
“他啊……”谢陵抬眸看向站在直桥上的陆岐,脑海里突然呈现的一幕却模糊了视线。
他攒于掌中的珠子,因着他的一瞬恍惚,失力落了出去,滚向直桥。
他方欲起身去拾,便听得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小陵儿,你说那处廊桥,”女子和一僧并坐于那株老梅树下,女子信手指了那东边连着明台的廊桥,悠悠道,“叫碧落可好?”
还是少年模样的谢陵拾了滚落入地的菩提佛珠,拿到唇前吹了吹沾惹上的尘埃,又将珠子收入了怀中,才应她道:“真人说的都好。”
妙法以为他敷衍,将那本粲然的双眉,蹙了去。谢陵见状补了一句:“是师兄说的,真人说的都好。”
“那真人现在便说,这直桥名作黄泉。”妙法闻言,特意逗弄惠玄道,“小和尚你说可好?”
“好,都好。”
“那若日后你上了这直桥,往我那女英殿,可就不能回头了。”
“对呢,师兄,黄泉路上,不能回头。”谢陵不嫌事大地跟着掺和。
惠玄缄默了会儿,应道:“不回。”
妙法倒被他突然地应言惹得脸红了去,她添盏的手都顿了顿。
“那我的女英殿,于你这出家人,当是阿鼻狱。”妙法跪起身来,作了张牙舞爪状,扑向了惠玄,吓其一吓。
这般模样,想来也只有谢陵这般的小少年才会被吓,偏这惠玄配合了她,叫她扑倒,拢她入怀,轻言道:“我还俗了。”
话未毕,妙法的秋水眸看进了惠玄的眼里,秋波涟涟,似递到了惠玄心下。他凑首,轻啄她檀口,一下两下,如珍馐不知如何下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