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39)
谢无陵是昭行那几位养在手心的,虽是平日放养,也不曾受过这般皮肉苦。
若是那几位见着他这副模样,怕是心疼还来不及,如何还允他若无其事地安慰旁人?
他啊,是要做杀伐决断的昭行客,却又真生了颗庙宇里的佛心。
而这颗佛心,现如今归于了居衡,却又变作了奄奄一息的模样。
或许每次桑落能给谢无陵的,都只有奄奄一息吧。
他承不住谢无陵那句此生过命的友人,也甚至不该在西北识得这个叫谢无陵的人。
桑落将手边的茶杯端来,低头呷了半口,想掩下眼里的疚。
“如此浑噩五日,至梁斟天明时自缢。她许是提前半个时辰遣了人去告知于你,以至于她才咽气,你后脚就到,赵修尚未回神,便与你在谢无陵的那方院落遇见。如此便是全部。”
“赵修,赵修……”赵祚的眉头蹙紧了去,手悬空虚锤了锤,“他……囚我平之,辱我平之,还安然活了这十余年。
桑落知道自己并无立场,也未多言,但见赵祚此番神色,他的任务许是要达成了。
而这厢的赵祚许是怒极,反笑了起来:“好啊,真好啊。寡人还要在他死后给他立碑作传,还要给他追封新衔?”
赵祚一掌落在了桌案上,一声巨响引得桑落手中的茶杯都端得不太稳,险些从手上滑落。
这时叩门声却恰到好处地从外间响了起来,赵祚敛了心神,沉声问了句:“是何人?”
“父皇,祁先生请您归廊屋歇息。”羡之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话音未落,赵祚便起了身,启了门,疾步走了出去,留下了羡之与桑落二人。
羡之立于伐檀门外,向桑落作一文人揖道:“桑落先生。”
“你?是信陵主吧。”桑落起身还礼。
“先生说错了,居衡之地,羡之只是羡之。”
“有何分别?”
“桑落先生和胡地儿郎,又有分别吗?”羡之扬眉,却从未正眼瞧向眼前人,“师父曾予了羡之一把银匕,让羡之记得物归原主。”
桑落却有些站不住了,踉跄了两步,方稳住身形,又听羡之道:“羡之初出茅庐,不比先生沉浮扶风十余载,私以为先生应当识得银匕主人,不知可否劳先生与我走一遭,取那银匕?”
“还请羡之领路。”桑落迈过门槛,看向羡之,眉宇里的疚色,未少半分。
作者有话要说: 思考了好久 当初桑落看到谢无陵被欺负 有没有给赵祚报信 最后觉得就算写了 桑落也应该不会让别人知道…所以就不纠结了 到底写还是没写 大家…猜吧…
第51章 戏袍染污
居衡的厢庑小馆后,浮光掠影窗外,是一杏林。
杏林深处,玉冠儿郎领着那胡衣先生到了一屋院前,玉冠郞推了门,引着那胡衣先生进了屋。
至暮色微垂时,玉冠儿郎才一人离去。
而当时被玉冠儿郎骗走的赵祚疾步归了廊屋。
廊屋周遭安静如常,祁知生是江湖游医,自幼便惹了一身江湖气。
如是真要见赵祚,只怕赵祚才踏进了门,他那些市井乡野的痞话就会溜到赵祚耳里,不将赵祚骂得狗血淋头,想来是不会停的。
赵祚站在廊屋前良久,犹豫了几番,还是推了门,挪步到了那谢陵的榻前。
他矮身蹲坐在那榻前,像很久以前才将谢无陵从雍国公府上接回来时一般。看着这精致人儿,久久不敢转眼。
他的手慢慢抚上谢陵的眉,那紧皱的眉头都顺着他的手舒展了开来。
大概这世上能如此顺着赵祚的人,也只有这榻上的人了吧,连羡之都有忤逆他的时候。
但这世上最会骗赵祚的人,也是这榻上的人啊。
赵祚的手顺着谢陵的眉划下,流连过他的眼,他的唇,他的脖颈上隐着的浅粉旧痂痕,最后落在他的手边,赵祚握住了他的手,紧紧捏了捏,笑来的模样与吃了陆歧六七岁时喂来的那颗青色杏子一种滋味,带着四分苦,带着六分涩:“你,梦里可有我?”
问完的赵祚自己也觉得这话实在荒唐,他撇了撇嘴,装作自己不曾问过这话。
安神香静静燃在谢陵榻边的案头,袅袅青烟让赵祚也生了困。
从入扶风起,他便没怎么休息,先是担忧着羡之带谢陵去雍国公府会出事,后来又和宣城商量着如何行招走棋,待天光乍破,他又和羡之赶往重阙大殿,几番折腾,仍他铁打,也会受不住。
如今又是在谢陵身边,他看着谢陵那几乎未变的面容,眼里的笑深了去,意识却越发混沌了。
梦里他却不能似谢陵一般,安然沉睡。
许是那桑落先前讲的一席话,翻开了在他和谢无陵之间尘封了几年的过往。
他再睁开眼来,看到的是曾经的他和谢无陵坐在昭行伐檀里,听着谢无陵讲着山水快意的模样。
那景里的他支肘握于院中草席上,看着那少年一手举着酒坛,一手遥指山外,说着他的满心志趣。
少年眉高扬,回首看他,问他:“千里江山,好看吗?”
他道:“千里江山,握在手里,才好看。”
少年的桃花眸微亮,复问他:“昭行初见,我好看吗?”
他打量了少年许久,才打着太极道:“年少不识愁,才最好看。”
少年断章取义,只听了后三字,便又问道:“我好看还是江山好看?”
他沉默了。
不过幸好少年点到辄止,未继续追问。只是仰倒下去,一臂做枕,笑道:“是我醉了,妄言了。”
赵祚起身望过去,看到的却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连带着周遭的景致都变了。半壁烟云换做了雍国公府里的那座小院。
他又一次看着曾经的自己经过了那株叶子将落尽的杏树,听到了屋里的人声传来,一手提剑,毫不犹豫地破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是染着血色的纱幔,他的目光一刹那阴鸷了许多,但那时的他并不知晓。如是他那时便知晓,他和谢无陵也不会浪费了那十年时光吧。
“一枝红杏…”人声将赵祚的目光吸引来,那赵修就站在床榻前,借着谢无陵的血,落笔于生宣之上。
许是谢无陵身上的杏花已让他失了兴致,便更爱上了用谢无陵的血来作画。这样的一片殷红总是让他兴奋地难以自持。
赵祚推门时,他还诧异,方欲吼上一句,便见来人连剑带鞘落于他肩。他右肩传来巨疼,手中湖笔瞬间落了地。
赵修身子一矮,那湖笔和宣纸上的殷红便猝不及防地呈现在赵祚眼里。
赵祚咬牙,他总觉得这份殷红比纱幔上的更刺目。
赵祚的眉头皱紧了去,趁着赵修未回神时,近了两步,一剑横打在赵修的背上,引得赵修半口血从胸腔汹涌而来,污了他新画的那枝杏。
“走……”谢无陵不知是何时醒转的,也可能他不曾昏迷过。
他用尽全力的一声求,倒是唤回了赵祚当时的目光。只是那眉头拧得更深了。
谢无陵仍在榻上喃着:“走……别、别看。”或许他还想做赵祚心里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少年,而不是这绡帐下奄奄一息的羸弱儿。
那时赵祚来不及多瞧上谢无陵一眼,回身径直取了背后架上挂着的那件相熟的青衫,是谢无陵穿过的一件旧衫。
他将旧衫子盖在谢无陵眼前,不容辩驳地吩咐道:“别看,歇会儿吧。”
这才回身要走,却被谢无陵抓住了衣袍一隅,他停了步子,目光在那旧衫上停留。谢无陵透过旧衫,隐约可以观见一道影。他勉力出声道:“留他,一命。”
赵祚闻言,吸了口气,才将剑拔出鞘,向赵修走去,目光合着阴鸷与冷冽。这目光谢无陵在后来曾见过,他说赵祚那眼神就像雪原里的隼,骇人得很。
“谢小先生是昭行来的客人,如是父皇知道你如此相待,皇兄以为你这条命还留得住?”
“呵,我看是祚弟想公报私仇吧,拿父皇压我?祚弟无故来我国公府,才是不好交代向父皇交代吧。”赵修因着赵祚逼近而退了几步。面上虽守着嫡长子的威严,但藏在身后的手却在止不住地发抖。
“无故?祚为送行而来,如何无故?”
“送行,替…谁?”
这时的赵修一直拿捏着的气度轰然塌了下来,他震了震,心下似乎有了答案,道:“梁斟,死了?”
赵祚还未点头,赵修便向榻上的谢无陵递了一眼:“你赢了,”话未说完,便是一声冷哼,“梁斟都向着你,你是真本事啊!”说完他大袖拂了拂,便要向赵祚的剑口撞去。
赵祚见状一惊,偏了剑,只是动作赶不上他,剑口偏了许多,却仍在赵修的肋侧拉了条口
“伤了我,带走他,赵祚你敢吗?”赵修一手捂着肋边那条口,嘴边咧了笑来,“下一个众矢之的,就是你。”
“皇兄,你管得太多了。”赵祚弃了剑,反是抓起了赵修的衣襟,他目光里的狠厉多了几分,“我总归是要带走他。伤你,是他仁慈。”可绝不是他赵祚仁慈。
如是当是的赵祚,心里总要将他一剑收魂才好。但此时站在这段记忆里回味的赵祚,却觉得便是将眼前人千刀万剐,也不足平心下半分愤懑。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赵祚才将青衫揭开,才认真打量了这被泪水朦胧了双眼的少年。他躺在一床殷红里,脸色苍白,目光仍然灼灼,像是血泊中开来的优昙。惹人心疼极了,却又不敢置于掌中亵玩。
锁骨边的铁枷映入赵祚眼帘,血在那铁器周遭凝固,看不出伤口深浅。
赵祚目光微移,便是脖颈上似裂了几次的口,骇人得紧。骇得他连伸去抱谢无陵的手都怯了。
赵修教桑落的杏花,一株株绽放在谢无陵的胸前,殷红里透着妖冶,赵祚飞快扫了眼,喉结微动。
他匆忙替谢无陵拢好戏袍,褪下了自己的深色风袍,拢于他身,才附耳道:“该入春了,谢小先生,从山来接你了。”
谢无陵合了眸,他懂赵祚给他留的余地,这也是他最喜眼前人的地方。
谢无陵跟着他的话头,应道:“杏花该开了。来日我的住处也要种株杏树才好。”
这样可能他醒来启门时,便能瞧见一树红琼下负手而立的锦衣郎。锦衣郎碰巧还是他的心上人…谢无陵如是想。
赵祚倾身,将谢无陵打横抱起,疾步出了府,却连车辇都不敢上,疾步往不远处的府邸去。
他不知道铁枷落于人身会有多疼,他只听那些士族纨绔笑语时,提过那铁枷本是驯人之物,越是挪动折腾,便越疼。
他只能看着窝在怀中的人咬紧了下唇,只言片语都不肯说,像是怕开口会忍不住叫疼一般。
赵祚在重阙与扶风这二十多年,见过了宫娥被那宫妃为难,见过了人骨草裹,却未见过这般场景。那片殷红一直伴随着他后来的一两年,是一场噩梦。
赵祚从这一场梦里惊醒过来,天色已黑了来。
他呆坐在谢陵榻前,下意识将谢陵的手握得更紧了。
梦境里的殷红还停留在眼前,他看着榻上人,迫不及待地希望他醒来,他的手靠近了那兽首小香炉,想掐了安神香。手却在靠近时,又顿了顿。
当初上安神香的办法是他给的,为的是谢陵醒来莫为惠玄之事烦扰了。
赵祚收回了手,痴痴笑了一下,不知道当初惠玄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不过惠玄比他总是好的,至少亲手将那人了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