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珰(294)
小二忙笑道:“这是小店的竹饮,大人若喝着不错,便也上一壶?”
“就这个吧,”小吏道,“不要茶了,可有吃食?”
“有,都有,您瞧,都在上头写着呢,看您要什么!”
小吏在茶摊内坐下,正是夏初,茶摊里头到处都是青竹拼接而成,倒叫人觉着分外凉爽舒适,前头几个竹篾上写着店中茶饮用食,那上头的字清俊飘逸,不禁叫那小吏多看了几眼。
小吏吃饱喝足,甩下两个铜板便要走,小二笑眯眯道:“大人,这不够啊。”
小吏瞥了一眼,也是笑眯眯的,“给你就受着,少废话!”神色中凶相毕露。
他们这茶摊开在这个位子,过路的客人多是一些赶路的行商或是小吏,商人倒还好,只小吏难缠,赊账无赖的不少。
小二知拦不住人,便嘟嘟囔囔地回了茶摊,抱怨道:“你吃白食那也少吃些呀,跟头猪似的嘴拱个不停。”
茶摊大柜下头传出沙哑的低低笑声,“我瞧你也是猪头,便是吃白食才越吃越香呢。”
小二也才是个十二三的小孩,气鼓鼓地走了过去,“掌柜的,他才给了两个铜板!”
下头在躺椅上翘着腿的人手里头拿着本书挡住了脸,书上头写着“玉楼艳史”四个大字,他看得津津有味,到底那几个大字是没白学。
小二一屁股坐下,他生得胖,一气便两颊鼓得圆圆的,卿云余光瞥了,觉着他生气的模样颇为可爱,他当初招人时,一眼相中了这胖小子,便是因他生得喜气。
“别生气了,不过一顿饭,”卿云懒洋洋道,“就当是祭死人了。”
小二原本正气,闻言不由扑哧一声笑了,“祭死人哪用得着那么些好饭好菜呢,”他看了一眼卿云手里的书,“掌柜的,你读了那么多书,到底什么时候去参加科举啊?”
卿云敷衍道:“快了,快了。”
小二大字不识,对着“玉楼艳史”四个字产生无限向往,探头探脑,“掌柜的,你若考上了,这茶摊怎么办?”
卿云翻了一页,正翻到那栩栩如生的插图,忙将书盖到胸口,露出一张清冷雪白的面孔,“烧了。”
小二忙道:“别啊,留给我呗。”
他将着急和渴望,连带着那一点赤裸裸的小贪婪全写在了脸上,叫卿云不由大笑了两声,笑完之后,他板起脸道:“别想美事,滚去干活。”
小二垂头丧气地过去收拾方才那小吏留下的残羹冷炙。
卿云眯着眼,笑着看他过活,这胖小子是个实心眼,家里穷得裤衩都找不出一条,也不知怎么长得那么胖,到了他这茶摊干活以后便死心塌地,似是打定主意要在这儿干上一生一世,比卿云对这茶摊还上心。
卿云举起手,仔仔细细地看完了那一页三人行的精妙插图,又回看了两遍此页描述的情节,这才心满意足地翻到下一页。
从宫中逃出已经整整一年。
那日他在玉荷宫发现那些老鼠,说来也怪,玉荷宫里的老鼠为何那么肥?卿云一直没想明白,跟着那些老鼠一路追随过去,竟发现玉荷宫废弃家具后头一块极不起眼的砖石边缘翘了起来。
卿云抬起砖石,下头竟是一个大洞。
那洞口不大,瞧着不过勉强能容纳一人,非得是他这般身材单薄的,这个洞挖得也并不怎么齐整,卿云神思微动,这里头关过不少被厌弃的妃子,难道……
无论如何,没人帮忙是不行的,卿云便选中了两人,一个齐峰,一个……杨沛风。
“杨大人,又见面了。”
杨沛风眸中强压的不喜并未叫卿云错过。
“杨大人一直很后悔当年没打死我吧?”
杨沛风神色微怔,抿唇不言。
“如此,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卿云又翻过一页,齐峰武功好,关键时刻自己逃命就是了,杨沛风……嗯,李照是明君,想必不会拿他怎么样的,便是拿他怎么样,也与他无关。
这一年里,卿云远离京城,他出宫的时候不客气地卷走了齐峰一笔私房钱,来到这小镇郊外,开了这一家茶摊。
卿云原是想开间大酒楼的,只开间大酒楼比他想象得还要麻烦,他懒得费事,做做小生意也不错。
过路小吏虽然讨厌,总体也还算过得去,每个月都有结余,挣的钱蛮可以去附近镇上挥霍一通。
卿云如今没啥大志,有点小钱有点小闲,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我到后头去睡一觉,你好生招呼,若碰上硬茬,便随他去。”
卿云打了个哈欠起身,小二在外头嘟囔道:“又睡又睡,也不怕我卷钱跑了。”
“卷吧,那里头有几个铜板啊。”
卿云懒洋洋地回了一句,小二都快气哭了,钱这么少,还不是因为这掌柜的每次都是“随他去吧”“当给死人”“他省那钱买棺材呢”给糊弄过去了。
卿云浑不在意,过了黄昏便降下旗子收摊。
小二也回家休息去了,这儿住得下小二,只卿云不让,这是他的地盘,凭什么给旁人睡。
茶摊二楼延伸出一个小小的平台,凉风习习,卿云摇着扇子乘凉,白日里睡得多了,晚上便不怎么困,林子顶上星河如带,卿云瞧着瞧着便不由笑了。
在宫外这一年,卿云常常笑,也不知为何,没事便想笑,傻笑着望着漫天星斗,他决定明日去镇上再挥霍掉几个铜板。
翌日,小二刚来,卿云便道:“这儿托付给你了,我去镇上赶集。”
小二无奈道:“掌柜的,你又去!”
“又不是不给你带好东西,”卿云摸了摸小二的圆脑袋,“放心,我不会吃独食的。”
拿上一串铜板,戴上兜帽,骑上拴在后头的小毛驴,卿云慢悠悠地往镇上去。
小镇在两个驿站中间,算不上顶热闹,卿云牵着小毛驴买了一堆吃的,将小布袋挂在毛驴上,他一面吃一面往回走,等到了茶摊附近,便听见里头咿咿呀呀的哭声。
卿云面色微变,下了毛驴往里走,却见小二跌坐在地,正在茶摊里哭天抹泪,旁边竹子做成的小竹凳也翻了。
“怎么回事?”卿云摘了兜帽,神色肃然道。
小二见他回来,便起身委屈地告状,原是昨日那占了便宜的小吏今日又来了,不仅来了,还带上了几个同僚,小二一见他们便不高兴,知晓今日又要被占便宜了,结果那小吏比上回还过分,让小二给他们每人灌一壶饮子,连吃带拿就给两个铜板,小二实在不服,那小吏飞扬跋扈惯了,一脚便将他踢倒在地,他们前脚走,卿云后脚便回来了。
“我叫你不要同他们起冲突,你为何不听?”
小二生气道:“哪能任由他们欺负啊,今日带五个,明日还不得带十个?再过几日,他们整个衙门都该来吃白食了!”
卿云却是笑了笑,“整个衙门来好啊,正好一锅端全毒死得了。”
小二听他笑,更气了,“你就会在这儿胡说,咱们都快被欺负死了,还一锅端呢。”
“不过吃两顿白食,就算被欺负死了?”
卿云走出茶摊,去毛驴身上取下包袱,将其中一串糖葫芦递给小二,小二气归气,吃还是得吃的。
卿云拿了另一串糖葫芦啃,“你也别太生气,他今日既与你起了冲突,气焰自愈加嚣张,明日想必要来再试试他的威风。”
小二愁道:“那该如何是好?”
“让他耍威风。”
小二都快气死了。
卿云吃完糖葫芦,拍了拍手起身,“你今日受伤了,便关了这个摊子,好好回去歇着吧。”
小二只能无奈离去,等翌日再来开摊时,又不见卿云,心下真是郁闷,碰上了个不靠谱的掌柜。
刚送走了一堆商人,小二正美滋滋地数钱呢,那小吏便又来了,果然如卿云所说,气焰更盛,拿了个食盒要小二来装,看样子是打算一毛不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