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奴持刀重生(19)
谢漆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喉头瞬间梗住——他在十五岁那年,也这样问过他的阁主师父。
手指不觉摩挲玄漆刀,他垂眼与高骊对视,回答了当年霜刃阁阁主的解答:“因为我们是皇家、世家的影子。”
他说得艰涩,不过一句话,一字一字吐露出来后,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一直在期待着有人能这样问他。
然后否定他。
不要认可他。
地上的高骊认真地抬头看着他,冰蓝的眸子一片专注:“为什么这么说?”
谢漆在梁柱上,区起右腿环住,眼里泛起一片见惯不公与死亡的冰冷:“因为不是平民、穷人的影子,不是晋国的影子,只是权贵用来满足高人一等的奴隶。权贵要我们做什么,我们才是什么,他们可以让我们做影卫、死士,也可以让我们做小厮、禁脔,或者,全做。只要他们想,我们便完成。是既绝对跟随的影,又是绝对服从的奴,所以是影奴。”
这是他前世沦为废人、临近死期才明白的。
高骊竖着耳朵把他的每个字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入脑海,一想到自己生平头一遭惊艳得不行的勇士是别人肆意揉捏的影奴,心便拧成麻花:“谁弄的歪魔邪道……难道你也这么想?”
谢漆怔怔垂眼看他,有些怔忡:“不。”
高骊肉眼可见地松了眉头,干巴巴道:“那就好。”
夜色深深长夜黑,他站在处处精致的豪宅里,越发与此地格格不入,土气衣着,北境口音,异族面容,还有灼灼眼神。
谢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憋疯了,很多话他从来都只埋在心口,这一夜看透了高瑱的虚伪,目睹了两世以来世家高高在上的轻视草芥,此时对上高骊还没有染上暴戾的双眼,忍不住将心声微弱地道了出来。
“我想的是……有生之年,能否看到,霜刃阁的影奴变成真正的守卫者。一个又一个精通十八般武艺的武士,能否为晋国天下战,而非为权贵解衣宽带;一个拥有全套完整练武系统的霜刃阁,能否为天下开怀,而非为权贵铺床叠被。”
高骊捏住衣角,不知怎么感到心痛,沉沉道:“你一定可以看到的。”
谢漆顿时笑了起来,上辈子的有生之年只看到周遭的影奴一个接一个死去。
“能不能看到,大约要看跟的是怎样的主子吧,可惜影奴择主没有选择,影奴的脑子也大多不会转弯,十年的武艺修炼、主奴之分已经塞满了整个脑子。”
高骊呆呆地仰头看着他笑。
“我倒是见过一个和我很像的人,他也这么想,他希望跟随一个明主,然后去期待明主。”谢漆没由来地放松,说起了前世的自己,“那个人的运气似乎也比别的影奴好,他爬到最高峰的影奴位置,跟随了最有望登基大统的良主。他信心满满地想通过左右主人决策,看一条鲜花之路,可惜他还是看错了,他才是那个从始至终都被主人决策的奴隶,他的结局也从影与奴的位置,滑向了更下层的深渊。”
“什么深渊?”
谢漆笑着揭过曾经的愤怒与绝望:“兽,与物。失去了做一个人的资格。”
高骊喘不上气来,莫名的悲哀兜住了全身,实在忍不住,他巴巴地追问:“玄漆,那你效忠的五皇子,他是明主吗?”
“不是。”谢漆斩钉截铁,“他不堪,不配。”
说罢他静静地垂眼凝视高骊,后者逐渐脸红气喘起来,再笨也意识到了眼下气氛怪怪的……还妙妙的。
“三皇子,骊殿下。”
谢漆跳下梁柱,在他三步外向他低头。
“我真名叫谢漆,我愿意再次赌上性命,和命运再扔一次骰子,你……会是我的明主吗?”
第14章
“我……叫高骊,年二十三,没什么擅长,天生力气大,耐寒耐热,喜欢马和鹰,最讨厌饿肚子和打傻仗……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找到亲娘,今年想做的是讨钱,明年、明年想做的是找个好人……”
谢漆垂眼看着砚台上的一滩墨水,出神地想着三天前高骊结结巴巴的自报家门,直到一声呼唤把他喊回神。
“谢漆!”
谢漆抬头,高瑱满眼担忧地伸手来碰他额头:“你可是不舒服?”
“没有。”谢漆正色,“只是在想殿下登基后的盛况。”
“你怎么比我还心急。”高瑱笑开,随即把左手里的密信卷起放在火烛上,一双桃花眼倒映着明亮后的灰烬,“我的右手还握不住笔,你来替我回信。”
“是。”谢漆提狼毫代笔,这几天数次代高瑱回各处密信,加上小影奴们打探到的,隐约知道一些他们底下的交易。
宋家造反全灭,韩家被重创,宋家空出的绝大部分空缺全让吴攸飞快地派人顶上,韩家的家主韩志禺虽然年轻但老辣,父死树倒仍稳住了家族,用手下备用的门客暂时堵住了韩家的众多官职。不过也仅仅是暂时,韩家掌控的许多肥差职位、境内商链终究需要正儿八经的世家权宦顶替,高瑱与韩家便是要拿这些流油的空缺和何卓安交易。
“贵女桃灼,必报琼瑶。”
高瑱轻声说,谢漆跟着落笔,随后在脸上挤出点恰到好处的神伤抬头看他,他知道高瑱答应何卓安来日迎娶何家小姐。
前世他是直到高瑱入主东宫后筹备与何家小姐的定亲宴才得知此事,当时心中只觉本该如此,合情合理,可高瑱那天晚上却满眼哀伤地抓住他的衣袖,侧脸贴着他的手背喃喃:“我也不想这样,谢漆哥哥,可我没办法……”
那时只听到高瑱受制于人的悲伤,他并没有往深处想,直到后来何家垮塌,高瑱酒醉恍神,按着他压入床帐,神志不清地说了许多话,动了数次手,谢漆才五雷轰顶地意识到高瑱一直以来是怎么看待他对他的忠诚的。
他以为谢漆效忠他,源起是爱恋。
奉主的忠君之情被曲解成分桃断袖之情已经够离大谱了,然而更诡异的是高瑱认为他是断袖的下方。
这就很地狱笑话了。
他谢漆,堂堂玄级影奴,真认真起来一拳能打扁一头牛,虽然看着体格不够魁梧,但也肌肉结实流畅,人不能,至少不该。
不知道高瑱脑子里在想什么。
后来谢漆自己总结,高瑱看起来不像高沅那样明晃晃是断袖,但影奴与主人之间确实不失这种例子,高瑱便想当然地代号入座。至于要压着他游龙戏凤,恐怕是忍辱负重,想着让他继续无条件卖命。
说到底,高瑱多疑,任何事情在他心里都有精打细算的筹码,他不信谢漆真心,便自己找脏心烂肺去完善逻辑,这样他才能放心。
现在,高瑱也还是这么看他。
“谢漆哥哥,”他满眼悲伤地握住谢漆持笔的手,“你别多想,我答应他们只是时局所迫,你伴我四年,在我心里你比谁都重要,比来日莫须有的名位妻妾重要,你是不可替代的,来日我唯一的枕边人。”
谢漆用尽所有力气才没有反手拧断高瑱碰他的手,他快要演不下去了,赶紧转头假装动容,飞速卷起那密信就起身到窗边去,咬牙切齿的:“我为殿下送信。”
他要马上远离高瑱这个装起断袖来比真断袖还过分的伪君子。
他抓住窗栏要翻飞出去,高瑱却忽然一个箭步而来,从背后猛然抱住他。
谢漆顿时一僵。
“谢漆,你信我。”背后的声音沉闷,与往常的声情并茂截然不同,隐隐有狠劲,“待我执掌一切,宋家余孽也好,何家强盗也罢,通通都得匍匐在我们脚下。世上只有你是真心为我,我绝不会亏待你。”
背对时看不清神情,越发能感觉到他的演技当真是好得炉火纯青。
谢漆身体更僵了,赶紧敷衍:“我知道小瑱的心。殿下,别耽误了正事,我先去送信。”
近于桎梏的怀抱这才松开,喷在后颈的呼吸湿热,隐隐约约擦过了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