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将万字平戎策(144)
骠骑大将军萧煦国镇守真定府, 击退了十七万蛮夷, 然而太原守军却怯战不攻, 几欲将城池拱手相让。建德帝毅然决然率领十四万大军北上, 一路势如破竹,很快便将蛮夷驱逐,继而北伐至大同府, 欲乘胜追击, 夺回丢失已久的燕云十六州。
建德帝的家书和捷报频频传入宫中, 刚生产月余的皇后娘娘镇日持斋礼佛,为帝以及数十万邺军将士祈福。
五月初七这天夜里, 皇后娘娘于睡梦中闻见了一抹异香,她试图睁眼瞧一瞧, 可身体却如同生了魇,不可观之, 亦不可动,唯闻殿外的阵阵哭嚎声——
“快来人啊!救火——”
“这殿门怎就锁死了,是何人所为?禁军呢?禁军在哪儿!”
“娘娘和太子还在殿中,你们赶快把门撞开!”
“多取些水来!多取些水!”
“中殿的火势愈来愈猛, 恐怕娘娘和太子……”
“娘娘和太子若是出了事, 尔等都得陪葬!”
噼里啪啦的火苗声很快便盖过了殿外的嘶嚎, 方才那抹异香也被浓烟取而代之, 悉数呛入咽肺。
“哇——哇——哇——”
混乱中, 婴啼声近在咫尺, 皇后心头哀恸, 眼角不断有泪珠渗出。
一根根的梁木被烧断了砸落下来,焰苗滋长,将初夏微凉的夜烧得炙热滚烫。
浓烟滚滚,婴啼声渐次薄弱,皇后娘娘几经挣扎,终于摆脱了魇一般的束缚,她立刻抱起襁褓中的小太子,并用绢子轻轻盖住他的脸,聊以阻挡烟尘。
然而欲往外逃时才发现,四周早已变成了火海,进退维谷。
火舌舔舐着中殿,死亡也在一寸一寸地逼近。
不多时,皇城司禁卫蜂拥着冲进火海,以身为盾,生生开出一条血路。
皇城司指挥使司不忧拖着带血的身躯闯入凤仪宫内,皇后吸入太多浓烟,已然气若游丝。
她蹲靠在榻前,怀中的小太子被一张浸了血水的湿手绢掩住口鼻,暂且无碍。
司不忧单膝跪地,一壁扶她一壁请罪:“臣中了妖人的调虎离山计,救驾来迟。”
“司大人……”皇后抬不动手臂,只能出声叮嘱,“赶快带太子去扬州,找柳……柳笏……”
司不忧接过小太子,可皇后却如同脱了力,浑身绵软着坠地。
建德帝已有几日不曾寄来家书了,今晚这场大火来得太过突然,方才殿中那抹异香也绝非偶然,皇后知道有人想要他们母子的性命,遂将幼子交托给司不忧,让他务必带着太子离开京城。
司不忧试图救下他们母子,可四周的烈火容不得他同时照顾两个人,临了,皇后娘娘塞一枚玉佩给孩子,哑声命令道:“快走……”
司不忧只迟疑了瞬息,转而拉来一条棉被裹在身上,抱着啼哭不止的小太子冲出了火海。
那天晚上火光滔天,几乎照亮了大半个汴京城,司不忧改头换脸离开了皇都,走水路南下至扬州。
太子尚不及两个月大,离了乳娘和生母,被迫跟随铁血酷吏奔波受苦,他是否饿了、是否热了、是否冷了、是否渴了,司不忧一概不知,尽可能地寻些干净羊乳喂他吃下,待撑到扬州时,小太子已经奄奄一息,最终在柳笏和夫人杨氏的救助之下方才好转。
自那时起,柳笏就开始计划着双胎之事,直到杨氏生产,小太子赵律泽便名正言顺地成了柳家的子孙。
民间有传言,道是名字愈轻,孩子就愈容易养活。杨氏生产在七月,柳笏便给小太子起名为“柒”,愿他此生平安顺意,康泰无忧。
“这些就是我所隐瞒之事。”司不忧沉声说完过去,侧眸看向神情呆滞的柳柒,“你如今得知真相,后悔了吗?”
柳柒怔在当下,脑海里空白混沌,待回过神来,适才意识到胸腔内闷疼得紧。
难怪所有人都反对他入仕。
难怪当初左金吾卫岑默之事发生时,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允许他插手此事。
难怪幼年他询问那枚玉佩为何要雕刻着大不敬的龙凤纹样时母亲会泪流不止,言说他出生不久便遭逢大劫,几乎是死里逃生,一道士说他命格太硬,唯有以龙气镇压方可一世平安。
……
命格是假,劫难是真。
那枚玉的确是母亲留给他的,但却是遗物。
而他每年都要祭拜的先帝,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
柳柒眼眶酸涩,渐渐涌出一股子湿润水汽,他双手掩面,强压下心头的苦涩:“先帝……父皇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司不忧道:“这还用问吗?昭元帝先是串通执天教的妖人用蛊谋害了你父皇,如今又故技重施,将邪蛊种在你的身上。”
“不会的……”柳柒自欺欺人,喃喃地道,“不会的……”
虽然他也曾怀疑过昭元帝,可当师父说出真相时,他仍会痛心。
司不忧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我和柳大人没把此事告诉你,实是担心你被仇恨蒙了心,做蚍蜉撼树之举。”
柳柒挪开双手,淡淡地道:“纳藏国前任工布王曾在牢里问过我,倘若有一人曾杀了我生父,又待我如亲生儿子,我会作何感想。”
须臾,他强颜一笑,“我从未设想过,这种荒诞之事竟真的发生在我身上。”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先帝之死的真相,唯有他对昭元帝深信不疑。
礼有世嫡,不传诸弟。为了一个九五之尊的位置,不惜兄弟反目,血流成河,这便是……帝王家。
司不忧定睛看着他,一时无话。
柳柒问道:“洛先生是何人?”
洛先生满腹经纶,其见解与才情非普通文士可企及。
从前柳柒没有多想,如今却不得不寻根问底。
“洛先生名为洛丛继,原是太子太傅。”司不忧道,“先帝驾崩后,朝中官吏大换水,洛太傅主动辞官,回到洛阳老家避世隐尘,直到你入谷学武,他才千里迢迢赶了过来,授你课业。”
柳柒闭了闭眼,终是没再多问。
司不忧道:“皇帝从前或许并不知晓你的身份,但是现在已然起疑,若你身份败露,恐将招来杀身之祸。砚书,早日离开京城罢。”
柳柒忽然道:“陛下既未发现我的身份,为何还要对我下蛊?”
司不忧微微蹙眉。
柳柒又道,“我体内的蛊……乃是淫蛊,陛下即便要对我下手,也绝不会用这样的东西,或许下蛊者另有其人,师父,我——”
“你还想查明白不成?”司不忧道,“若查下去,不仅是你自己性命不保,很有可能牵连其他人!你忍心让柳知府柳夫人陷入困境?你忍心让你师兄也跟着犯险?皇后娘娘把你交托给我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而不是让你去报仇、去送命!”
柳柒的眼眶骤然泛红:“我……”
“最是无情帝王家,父子兄弟相夷矣。”司不忧说罢猝然下跪叩首道,“老臣恳请殿下忘掉今日之事,辞官归乡,远离庙堂。”
“师父!”柳柒怔了一瞬,旋即拖着笨拙的肚子也跪了下来,扶住司不忧的双臂颤声道,“师父您起来,您先起来!”
司不忧固执地跪在当下,任他如何搀扶也是嵬然不动。
柳柒强压下眼底的湿润,道:“我答应您,辞官归隐,不去报仇。”
司不忧看了看他,而后与他一齐起身。须臾,司不忧从怀中取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瓷瓶递到他手里:“把这个留着,关键时候能保你一命。”
柳柒将其打开,里面是一粒暗红色药丸,司不忧告知他如何使用此物,并再三叮嘱,务必要贴身存放。
得知真相后,柳柒已无心再用晚膳,兀自回到寝室,对着桌上的烛台出神。
昭元帝自继位起便广施仁政,哪成想他才是最残忍的那个人。
原来为了权和利,竟真有人如斯绝情,兄弟相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