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图木(55)
作者:盛星斗
时间:2023-12-21 11:36
标签:虐恋 架空
就在这时,一直没开口的裴缜忽然道:“为什么要把它给我?”
成南抓着胸前的手收紧,他庆幸自己正闭着眼,不用直接面对裴缜的视线。黑暗给了他微末的勇气,昏迷前的一幕幕也纷至脑中,他像是直到这时才真正清醒过来,克制又疏离地答:“谢谢你救了山上的那些人。”
“这是你想的交换条件?”他用的是问句,成南心里一跳,有些觉得这话像是生气,可裴缜的语气又极为平静,听起来没有任何不好的情绪,“那如果我说,不需要你感谢呢?”
成南一震,下意识地睁开眼,正对上裴缜的目光,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安静对视着,裴缜的神色如常,看着成南继续道:“当年余不行他们对我也算诸多照拂,当是旧日之交,再者我也有自己的打算,本就会去救他们。如果我这样说,你还要把赤松图木给我吗?”
成南有些没法承受裴缜的视线了,他狼狈地移开眼,看着胸前那块不起眼却又能引起腥风血雨的木头,结巴道:“这东西那、那么厉害,你不是说连皇帝都等着它救命么?他能管全天下的人,他要是好了,霖川城和其他地方那些没了家的人、快饿死的人,或许也就都能活命了。”
初时他的声音还畏缩虚弱,及至越往后说却似越有底气一般,裴缜静静地听着,等他义气激昂地说完了,只问了三个字:“那你呢?”
成南被迫想到先前那一番遭遇,眼圈倏然红了,赌气一般别过头去:“我一个叫花子的命,本来就不值钱,活着帮不了谁,死了也没谁在意,有什么关系?”
裴缜没有出言安慰,只是微微颔首,评点一般道:“这样说,你是心有大爱,才愿意舍身饲虎,用自己的性命去换那皇帝老儿的性命。”
他话尾用词轻佻,听起来不甚尊重,成南心下虽生奇怪,却更觉得裴缜这话是在对自己出言讽刺,刚要辩驳回去,便听裴缜下一句话紧接而至:“可惜,我并不想要救他。”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成南一瞬间毛骨尽悚然:“我是要杀了他。”
第62章 尘封过往
周围时间似是凝滞了,不知多久之后,成南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相较于成南的惶然,亲自说出这般惊人之语的裴缜反倒平静得不正常,甚至拉过一旁的椅子折身坐了下来,阳光跃在他膝头,搭在上面的那只削长的手被照得白亮,刺眼得炫目,以至于隐在阴影中的上半身都看不清了,更别提他的神情,成南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关于六年前那场大火,官府是怎样说的?”
成南喃喃地答:“昌阗人因为战场失利,对裴家蓄意报复……”
“昌阗,”裴缜将这两字重复了遍,低低笑了几声,只是那笑声怎样听怎样嘲讽,“听起来倒是有理有据,容不得人生疑。但是你知道吗,”他的语气骤然冷冽下去,成南终于看到他的眼睛,里面镌刻着浓烈刺骨的仇恨,“就在那天夜里,几乎是同一时刻,我的伯父被乱刀砍死在了西疆战场上。”
成南如被冻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视线僵在裴缜脸上,听他继续道:“原本计划是他带着中路大军率先突袭,其余两军从东西两侧包抄驰援,兵力充足,计策无误的情况下,你猜结果如何?”
“大军在揭罗城惨遭重创,原因是我伯父按计划突袭,然其他两支大军久久未至,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一刻的军机延误便是万千性命,而这两支大军足足延误九天!九天……”他嗤笑出声,“到底是遇到什么样的变故,能延误九天时间,直到我伯父率领的大军战至最后一刻,再也无力反抗被残杀殆尽之后,才迆然回到原驻扎城池,理由是中途遇到风沙被迷了方向。”
“我该信不信?”
成南红着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裴缜闭了闭眼,喉结剧烈滚动几下,许久才终于能继续说话:“回到京城之后,一直有人想要杀我,如果是昌阗人所为,裴铭疆已死,裴铭书亦死,当时十多岁的我对他们又能有何威胁?究竟是谁在害怕,又碍着名义上伪装出的情面不能堂而皇之地动手?后来因为一次刺杀我受了重伤,再加上其中端王的运作,我终于如愿去了西疆战场,遇到了冯连他们这些伯父的旧部,探听到一些蛛丝马迹。”
“我爹离开京城后,新上任的宰辅是往日就与他颇不对付的蔡如尧,而那场战役中率领另两路军的将军皆是由蔡如尧大力举荐、御令亲点的人,他们撤掉我伯父身边的得力干将,将他置于空有大将之名,而无大将之权的境地。我伯父想必也对这些一清二楚,出发之前硬是将冯连等人分到了另两路大军里,可蚍蜉难撼树,冯连他们被找了个由头绑了起来,什么也无法改变。此事之后,那两位将军被免职,可不过半年又以军中无可堪大用之人而再次升迁,到头来只有我裴家满门血债,其余人人尽得所愿……”
他的声音中似是连愤恨也没了,只有说不清的疲倦,闭眼靠在椅背上,昏暗几乎要将他吞噬了:“成南,你觉得这些会是昌阗人做的吗?”
“是蔡如尧?”
“脚下鹰犬罢了,若不是得人授意,他又如何敢做?”
成南攥紧拳头,低声指向那个曾经连想都觉得僭越的人:“是皇帝?”
裴缜没说话,沉默昭示着确认,成南咬紧牙关,哑声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问过这个问题,端王跟我说,是因为伯父和父亲过于勤恳……”裴缜的声音中无法遏制地添了哽咽,“他们表现得太过兢兢业业,所握权势越大,民间声望越重,所受的猜忌便会越深。最重要的是,伯父被昌阗俘虏多年却没有死在那里,他活着回来,就是要遭受这些。他们对这一切早就心知肚明,但却又对那个皇椅上的人抱了点希望,即便希望破灭,也有成千上万百姓的性命逼着他们上前,无法后退……”
从裴铭疆衣衫褴褛地出现在京城开始,他们便预料到了这最有可能的结局,但裴铭疆还是毅然决然地进了宫,将过去那些年里探听到的所有昌阗机密尽数告知,尤其是寒冬将至,昌阗打算那时发起进攻突袭西北二十九城,若真如此城池遭屠,尸山血海也不为过。明知皇帝启用他不过是因为民意难违,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如刀尖上行走,裴铭疆还是领命出了征,盼着能在皇帝耐心告罄前快速终结战局,甚至为了减轻疑虑,裴铭书主动辞了宰相之职,带领全家移居霖川……可最上面的那人仍觉得不够,不够,宁可错杀,也绝不漏过,宁可失掉百座城池,宁可百姓血流漂橹,也绝不可让皇权受到一丝一毫的威胁!至于裴家冤枉与否,这样的代价小到不值一提,无需在意。
成南哑声道:“怎么可以这样……”
裴缜抬头看向成南:“我也不太相信,身为一国君主,是否真能为了自己的权力而枉顾天下性命,做如此泯灭人性之事,所以我要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亲自来答。”
“成南,这样,你还要把赤松图木交给我吗?”
成南用力擦了一把脸,径直迎上裴缜的视线,他的眼中是与裴缜如出一辙的痛苦,甚至比他表露得更为明显,裴缜有一瞬间的恍神,他想不明白为何成南好像总是与他同感同苦,六年前他遭逢巨变时是如此,现在似乎同样如此,那些事发生在裴缜身上,那些痛却好像经由他又流到了成南身上,于是无论哪个时刻,裴缜看着他,都像是在看自己世上仅存的相依为命之人。
他听成南问道:“你需要多久才能到那一天?”
这个问题让裴缜有些意外,随即坦诚道:“至少三个月,现下京城防御大多掌握在蔡如尧手中,还需要多一些时间。”
成南忽然笑了一下,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身上原本因为要失去赤松图木而不可避免产生的恐慌和疑虑消失了干净,他仰头看着裴缜,面色苍白,棕褐的眼睛清透得能照出面前的人,有着旧日天真的影子,更多是新添的坚定与决绝:“为什么不给你?既然他不是什么好人,害了那么多条性命,那就去杀了他,这样也才能救了现在正在受苦受罪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