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365)
在大革命的年代,连续数位财政部长都在断头台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下一位长期担任这个职务的是拿破仑皇帝的财政大臣马丁-米歇尔-查理·戈丹,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十五年,法兰西银行就是由他创立的;1830年担任这一职务的则是著名的银行家拉菲特先生,他是七月王朝建立的最大支持者之一,作为回报,路易·菲利普国王让他掌管财政,甚至还让他组建了一届内阁;拿破仑三世皇帝则任用他的宠臣欧仁·鲁埃担任这个职务,在第二帝国的最后时期,这位大人是国内除了皇帝本人以外最有权势的人物。
如今,吕西安·巴罗瓦成为了这座建筑的最新主人——从1870年9月4日第三共和国建立算起,已经有过二十二任的财政部长,而他是第二十三位。当卢浮宫的巨大身影出现在眼前时,吕西安的脑子里冒出一个连他自己都有些恐惧的想法:第三共和国还会有第二十四任财政部长吗?
马车在卢浮宫右侧的黎塞留庭院前停下,吕西安看到部里的公务员们正在建筑的入口处排队迎接这座建筑的最新主人,而他们之后也会像今天一样迎接他的继任者。部长们来来去去,这些公仆们则安如泰山,所以谁又能断言这座大楼的主人究竟是谁呢?位高者可未必权重,真正的权力有时候恰恰是隐藏在阴影当中的。
“下午好,部长阁下。”吕西安打开车门时,走上前来迎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矮个子,他朝吕西安伸出干瘦的手,脸上带着假笑,仿佛那张脸是蜡做的一般,“我是本部的常任秘书长尼古拉斯·勒梅尔,请允许我代表全体职员恭贺您荣升新职。”
“谢谢您,勒梅尔先生。”吕西安矜持地握了握那只蜡黄色的小手,然后是那些职员们,他们看上去像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一群面无表情的人偶。他耐着性子和每一个人握手,朝他们露出笑容,就像是在他参加过的那些竞选集会上向选民致意。
握了不知道多少次手之后,他终于被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这是一间豪华的厅堂,一面墙上的三个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杜伊勒里花园,如果部长有兴趣朝外看,那么他抬起眼睛就能看到花园当中橡树的绿色冠冕。屋子里的家具之前全都是属于王室的,写字台上的扶手椅靠背上印着旧王朝的鸢尾花纹章,以及一个象征着路易十四国王的太阳纹饰。淡淡的木头香气混杂着公文纸张和印刷油墨的味道,这正是政府部门大楼里常见的气味——有人曾经把它形容为权力的气味。
“现在,如果阁下乐意的话,”勒梅尔先生说,“或许我们可以简单地交接一下部里的工作?另外我们可以规划一下您的工作安排,例如说您要制定的财政政策?”
“明天吧,”吕西安看了看壁炉上的时钟,“现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和杜布瓦先生单独谈谈。”
“啊,当然,我们就是为您服务的,部长先生。”勒梅尔先生眯了眯眼睛,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但如果是和本部门的公务有关的事宜,或许我可以留下,您知道的,提供一些建议,毕竟二位刚刚上任,对本部门的事情还不是那么熟悉——”
“是一点私事,”吕西安打断了他,“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今天有点累了,我们明天再谈公事,可以吗?”
“当然,当然!”小矮子脸上的笑容还维持着,但显然僵硬了不少,都有些滑稽了,“如果二位有任何需求,我随时愿意为你们效劳。”
“您为什么把他赶走?”当勒梅尔先生离开之后,夏尔在吕西安对面坐下,“如果您要制定什么政策的话,为什么不让他帮忙看看呢?这些部里的职员们比政客们可是专业太多了。”
“我用不着让他来帮我制定政策,”吕西安冷笑了一声,“因为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已经帮我把要做的事情安排好了。”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那份《金融现代化法案》的稿子,把它沿着桌面朝夏尔滑了过去,“读读吧。”
夏尔拿起那份文件,“《金融现代化法案》?这是他要您推进的?”
吕西安点点头。
夏尔翻过封面,开始阅读,吕西安毫不意外地注意到新闻记者脸上的表情随着每一次翻页而变得越来越凝重。
终于,夏尔读到了最后一页,他将那份文件合上,重新放在桌面上,动作当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敬畏,“写出这份文件的人要么是个天才,要么是个疯子,要么二者都是。”
“您对这东西怎么看?”吕西安指了指文件,“您在政治上比我有经验,我很需要您的一点建议。”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财政和货币就是它的气管,而如果一个人的手指头掐住了国家的气管,那么他就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人。倘若阿尔方斯·伊伦伯格让这份法案通过,那么他就是法兰西真正的幕后掌控者,所有的银行家,工业家和商人都只能向他屈膝,随着他的指挥棒跳舞。”
“这也就意味着,除了伊伦伯格家以外,所有的势力都会反对这项法案,而我估计反对最为激烈的会是其他银行家——毕竟矛盾最激烈的还是同行嘛。如今伊伦伯格银行虽说势力最大,可毕竟还有罗斯柴尔德夫人和她的党徒与之分庭抗礼,那位夫人一定会尽自己的一切力量阻挠这东西。”
“工商业界也不会支持,他们的经营与货币政策有着莫大的关系,而阿尔方斯却要剥夺他们对此的发言权;财政部的这些公务员们也不会高兴,毕竟这份法案也会把财政部对法兰西银行的影响力彻底瓦解;议会恐怕也不想要一个完全独立的中央银行;左派会指责阿尔方斯要把法兰西银行变成一个为金融家服务的工具,完全不顾人民的利益;右派则会说这是犹太人要统治世界的阴谋——总之,除了伊伦伯格一家,没人会支持这项法案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吕西安叹了一口气,“但是他对此——非常坚持。”
“为什么?”夏尔问道,“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贸然采取这样激进的做法。”
“因为他急于控制法兰西银行,”吕西安咬了咬下嘴唇,“他想要印刷更多的货币。”
“可是法郎的价值是和黄金挂钩的呀,1876年政府规定一法郎等于0.29克的黄金,他没有更多的黄金的话,就没办法印刷纸币——”夏尔突然睁大了眼睛,“——除非他要废除金本位制?我的天啊!这会引发法郎的信用问题的。”
“我知道您有个经济学的学位,您觉得如果他这样做了会发生什么?”吕西安急切地问,“如果法郎贬值了,对经济会有什么影响?”
夏尔沉吟了片刻,当他再次开口时,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目前主流的经济学家都认为,政府必须尽一切办法维持货币的价值稳定。”新闻记者谨慎地回答着部长的问题,“但也有一种观点认为,适当的通货膨胀能够对经济起到刺激作用,因此政府不妨有计划地增发纸币,只要把贬值的量维持在一个可接受的范围内——”
“可接受的范围指的是多少?”吕西安连忙问道。
“百分之十?”夏尔耸了耸肩膀,“我也不清楚,但总归大致就是这个水平吧?”
“那如果货币贬值百分之七十呢?”
夏尔大笑起来,“您是在开玩笑吧?”
吕西安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他看着对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就像是放了一晚上的猪油,而后惊恐之色代替了笑意,夏尔·杜布瓦面色惨白,如同蜡像。
“百分之七十?这里是法国,又不是海地!这种事情只有在中美洲那些种甘蔗的小岛共和国里才会发生!”新闻记者在自己的座椅上发抖,“这种恶性通货膨胀会毁灭经济,毁灭法郎在未来二十年里的一切信用!钞票会变为废纸,人们会在它们被拒收之前尽力把所有的法郎抛出去,这不仅仅是经济上的问题!这会导致整个社会的总崩溃的!”